步履不停:第三章 · 1 線上閱讀

蟬聲不知何時停止了。也許正因為這樣,在外頭玩耍的小孩的聲音顯得更大了。為趕在天黑以前,我便和母親、由香里以及淳史一起出發去為大哥掃墓。他的墳墓蓋在可以俯視久里濱海岸的高台公墓中。

去墓地的路上,母親一邊走,一邊跟我講在我小時候就死去了的爺爺的事,然後又聊起關於大哥的往事,時而歡笑,時而哭泣。如果坐車的話,是不會有這種時光的。也許正因為她知道如此,所以我們總是花上二十分鐘的路程,慢慢走上那不算平緩的上坡。我們在靈園管理室旁買了供奉用的花和香,一共八百円。

「這種花,以前才賣三百円。」

母親一邊將找的零錢放入錢包,一邊又抱怨起來。坡道兩旁種着櫻花樹,到了春天會形成一條美麗的粉紅色隧道。甚至有很多人為了賞花大老遠來這邊。但因為除了大哥之外,葬在這裡的爺爺奶奶忌日都在冬天,所以其實我也沒看過幾次這裡的櫻花。父親打從心裡瞧不起賞花這種行為:「只不過是喝喝酒,唱唱卡拉OK罷了。」所以他從來沒有帶家人來賞過花。諷刺的是,父親正是在櫻花盛開的季節過世的,所以每次來為他掃墓,我們都必須先經過來賞花的擁擠人潮。

從墓地可以俯瞰到很美的海景。也許正因如此,這裡的墓碑上刻的文章才與眾不同,比如「伴海長眠」或是「回歸海洋」之類的。

有的墓碑上還刻着魚或帆船的圖案。淳史看到這樣的墓碑就會靠過去,邊走邊逐個念着上面的文章。海風吹上來翻弄起樹葉,形成了一道道淺色的波浪。每當我看着樹葉如同活生生的動物一般搖動,就會想起小時候看的宮澤賢治 [31]的童話。

[31] 宮澤賢治(1896-1933),日本著名的詩人、童話作家。其代表作為《銀河鐵道之夜》。

「欸?這是誰供的花?」

最先抵達墓碑前的母親驚訝地回頭看我們。墓碑前供奉着的向日葵,隨着海風激烈地搖動着。事務所旁賣的全是菊花,所以想必是有人特地去花店買來的吧。

「該不會是幸惠……」

母親疑惑地說出了大嫂的名字。

「她要是都來這兒了的話,應該也會來家裡吧?」

「也對……」母親繼續思索着。

「可能是良雄吧……」

我說出了被大哥救起的少年的名字。雖說是少年,但已經過了十五年,現在他應該二十五歲了。

「他才沒這麼懂事呢……」

母親冷淡地脫口而出,接着用雙手取出向日葵,丟在一旁的草地上。

「就這樣丟掉嗎?」

我不禁訝異地問她。

「不然我們的插不下啊。」

母親指着墓碑不耐煩地說,然後從我手中的水桶里取出菊花,細心地分成兩束,供在墓前。母親的表情僵着,像是不喜歡自己的兒子被莫名其妙的人碰到。從她的眼神中,我感覺到了她對大哥那強烈的執着,不禁毛骨悚然。

「母親,讓我來點香……」

由香里伸手接過香,試着點燃。在那期間母親用長柄勺在墓碑上澆水 [32]。

[32] 日本人掃墓的習俗,會在墓碑上澆水。一方面跟先靈表示家屬來了,另一方面也有清潔墓碑之功用。另有一說表示,此習俗源自於死後的世界有「餓鬼道」。由於餓鬼只能喝墓碑上的水,因此人們出於慈悲,在墓碑上澆水。

 

「今天一整天都那麼熱……這樣是不是舒服點兒?」

勺子裡的水順着墓碑流下來。灰色的「橫山」兩字在一瞬間變回了亮黑色,然後水又繼續流下,最後積在墓碑旁,反射着太陽西照。母親的眼睛散發出溫柔的光芒,與其說是在看墓碑,更像是在看大哥。而她的話語,若閉起眼睛聽的話,恐怕任誰都會以為她是在跟一個活生生的人講話。仔細一看,母親唇上還塗着一層淡淡的口紅。她出門前一直在煩惱究竟該戴哪一頂帽子,所以是在臨出門的最後一刻,匆匆塗上的口紅嗎?簡直像是和戀人久別重逢的女孩似的。我不禁撇開視線。人家說兒子是母親一輩子的情人,我想對母親來說,大哥正是那樣的存在吧。尤其是在失去對父親的愛意與信賴之後,她的那種感情似乎更加強烈了。淳史站在由香里旁邊,靜靜地看着那個模樣的母親。我無法從他的表情窺知,拒絕寫信給死去的兔子的他,到底是在用怎樣的心情凝視。

由於風太強,浪費了好幾根火柴後,由香里總算把香點着,交給母親。

母親蹲着把香插在墓前,才剛雙手合十拜了一下,就馬上閃到一旁讓我們繼續,出人意料的乾脆。

就像在佛龕前做的那樣,我們三人閉上眼,雙手合十。包圍着墓地的樹木又發出「沙沙沙」的恐怖聲音。從風來的方向,傳來電車奔馳在軌道上發出的「哐哐、哐哐」的聲響。轉頭一看,我們早上搭乘的京濱急行紅色列車,正從海岸線前方的陸橋經過。那是我從小就看慣了的熟悉的景色。

「來掃自己兒子的墓……沒有比這個更心酸的了吧……我明明沒做過什麼壞事……」

母親背對着我們,拔着墓碑周圍的雜草。我看着被母親丟掉的向日葵,鮮艷的黃色令人炫目。雖然母親為之不悅,但我卻相反。在大哥不算長的人生中,想必存在着某個我們不認識的人,在那個人心中也存在着我們不認識的大哥。也許大哥曾經告訴過那個人:「我喜歡向日葵。」或是大哥曾跟那個人說:「你就像向日葵一樣。」抑或是大哥如此被別人說過。然後,那位某人也許想起了大哥的笑容,特地到街上買了花來到這裡也說不定。我也沒什麼憑據。只是如果真有這麼一回事,那也算是個不錯的人生。

「我們去掃墓吧。」

當我在廚房如此邀請母親時,她問姐姐:「你不去嗎?」

「我不用啦,盂蘭盆節 [33]才剛去過。」

[33] 日本傳統節日之一,由日本的祖靈信仰與佛教思想結合而來。原為農曆7月15日,現日本大部分地區將陽曆8月15日定為盂蘭盆節,東京及周邊地區則是在7月15日過節。人們會在盂蘭盆節假期去祭祖。

姐姐邊把吃剩的飯菜裝進保鮮盒邊這麼回答,於是母親就說:「那隻好我去嘍。」

然後就開始不安地準備起帽子和薄外套之類的。

「『只好』?什麼叫『只好』啊?」

姐姐憤憤不平。想必她是發現母親想要跟我說些悄悄話吧。姐姐的第六感總是很靈的,果然不出所料,當我們獨處時,母親就開始跟我商量起關於改建和同住的事情。

「別跟千波說啊……」

我倆並排走下坡道時母親再三強調。

由香里撐着白色洋傘,和淳史走在前面一點的地方。白色的百褶裙微微透着陽光,隨風搖曳。可以暫時從家裡那喘不過氣的境況中解放,看來,由香里也正享受着這段散步的悠閒時光吧。

「您想怎麼辦?」

我這麼問母親。

「你覺得怎樣才好?」

她卻反問回來。她是個好惡分明的人,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是因為老了嗎?這兩三年,小到日常瑣事,大至這類的事情,她都越來越依賴我的判斷。但她真的會照着我的話去做嗎?不見得。這就是最惱人的地方。

「信夫這人倒也不壞……但想到這把年紀還要跟別人住在一起……而且小孩子又很吵。」

母親沖我皺起眉頭。不論是非常照顧她的信夫還是她疼愛的孫子,都可以割捨得如此一乾二淨,我的母親對人一貫如此冷淡。

「所以你不願意嘍。」

我揶揄她。

可能還是有所顧慮,母親似乎不敢當着姐姐的面說不。在姐姐搬回來住這件事上,她甚至拿可能因改建而失去診所的父親當藉口。

「我是怕你爸不願意啦。」

她不斷重複這一句。

「只有這種時候才會把爸搬出來。」

姐姐曾經生氣地如是說。

平時對父親嫌這嫌那的,這時卻搬他出來擋槍,的確是很卑鄙的做法。看來這場爭論姐姐會占上風了。

「我還怕……萬一變成那樣,你不就很難搬回來住了……」

母親的聲音帶着點撒嬌的意味。我想起剛才她對大哥說話的語氣,下意識窺探起她的表情。

「我是不可能了。」

我先下手為強,粉碎了她的幻想。

「等你爸死了不就沒事了……」

母親說得稀鬆平常。我大概可以想象出她在腦中描繪的未來十年的景象。而不管那是什麼,我只想極力跟那十年撇清關係。

「我又不能代替大哥。」

「這我都知道。」

「知道又何必……」

走在前面的淳史和由香里回頭確定我們是否跟上了。母親對着他們露出柔和的笑容,舉起提在手裡的向日葵揮了揮。當由香里又繼續往前走之後,她突然改變語調說:

「那你們,打算怎麼辦?小孩的事。」

「什麼怎麼辦?」

我看着走遠的兩個人的背影。他們的對話被風遮蔽,完全傳不到這邊來。

「要想清楚啊。一旦有了孩子就很難離了。」

我有一瞬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停下腳步。我反芻了一次剛才母親說的那句話,在心中又確認了一次。沒錯。母親果然不認同這樁婚姻。

「說什麼呢?真是的……一般,應該都會說想要早點抱孫子之類的吧?」

我不希望被看穿心中的狼狽,比平常更開朗地說。

「可是你們家不一般啊……」

母親慪氣似的說,然後又慢慢地向前走。她無法接受兒子沒照着自己的期待成長,所以表現得像個任性的小孩。我有點受不了這樣的母親,但還是無奈地跟她一起並肩走着。

「現在這年頭,這種狀況不算新鮮了……」

在我單身的時候,她每次打電話來都嚷着結婚、結婚。最後竟然開始懇求我,說「跟誰都可以」「就算結了再離婚也行」。那已經不是在為我的幸福着想了,我覺得她在意的只是世俗的眼光。我終於受不了地回她:「既然那麼想要我結婚,你們就讓我看看結了婚的夫妻能幸福成什麼樣啊。」沒想到母親說了句「你這話太過分了……」就突然沉默了下來。那時的母親,讓我感覺到她打從心底在後悔自己的婚姻。而對於那錯誤婚姻的結晶的我來說,打擊就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