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第二章 · 5 線上閱讀

我小時候最期待的大事就是換榻榻米或是紙門上的紙,現在東京已經很少有人家會做這種事了。換榻榻米的時候,父親會把椅子搬到庭院裡,讀原本鋪在榻榻米下面的舊報紙。我和大哥總搶着看父親看完的舊報紙。至於誰可以先戳破紙門上的紙,則是兄弟姐妹三人靠猜拳決定的。我贏的時候,就會模仿當時流行的漫畫《明日之丈》[26],喊着:「打!」用拳頭戳破紙門。貼新的紙上去時,我們會用母親用米煮出來的糨糊。記得還曾三個人一起用指尖蘸着熬成糊的白飯吃。當然一點都不好吃。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在這個家裡共同做這樣的事了。母親雖然仍舊會修補部分破掉的紙門,但紙門上的白色已經泛黃,讓家裡的空氣顯得更加沉重。

[26] 日文名:あしたのジョー,由高森朝雄(梶原一騎)原作,千葉徹彌繪製的拳擊漫畫。

「把它揉圓之後再這麼給它捏一個肚臍出來,用大拇指。」

母親一邊示範給阿睦看,一邊迅速地揉出一個又一個的糰子。紗月可能當這是在玩過家家吧,所以很熱心地在幫忙,但阿睦與其說是在做料理,更像是在玩黏土。從剛才起他一直做一些星星或飛機之類很難入口的形狀放在盤子裡。淳史剛剛從外面回來,在冰箱前喝完麥茶後,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不記得他上了二樓,所以應該是又跑到庭院裡玩,或是到洋室里看柜子上的唱片了。我想這就是他被人家說「冷淡」的原因吧。

「你捏的是什麼呀?」母親看着阿睦的手心問。

「大便!」

阿睦大叫並且高舉着手。

「誰要吃嘛。」

和由香里並排在碗槽洗盤子的姐姐回頭笑着說。母親也高聲笑着,剛才那深刻的表情仿佛不曾存在過似的。

白玉糰子是我家常吃的點心。大哥遵從父親的指示從來不進廚房,但我卻常常像阿睦現在這樣,在廚房裡跟姐姐幫我母親的忙。然後我也免不了地常做出大便形狀的糰子被母親和姐姐罵。還常常忘記捏「肚臍」,使得糰子煮完裡面都還是生的。當我噁心地吐掉那樣的糰子,母親就會若無其事地將它又放回鍋里,笑着說:「再煮一次就好了。」不知道該說是大而化之還是隨便,反正她就是那樣子的一個人。對小孩子來說,白玉糰子本身並不是特別好吃,但和冰淇淋或煮過的紅豆混着吃,仍不失為一道美味的點心。我母親跟我同學的雙親比起來,要老上一輩,所以給我們吃的點心多是花林糖[27]、紅薯干或五家寶[28]等傳統的日式點心。有一次去朋友家玩的時候,朋友的母親端出了草莓蛋糕和紅茶當點心,讓我大吃了一驚。而且紅茶用的還不是茶包,而是把茶葉放進那種高高的按壓式玻璃茶壺裡泡出來的。我回家之後費盡唇舌跟母親描述那有多美味,但母親只是很乾脆地說:「日式點心對身體更好啊。」

[27] 日式點心的一種,在麵粉中加入雞蛋、砂糖、酵母等,和好後切成條過油炸好再裹上黑糖等調味料製成。傳說由中國在唐代時傳入日本。

[28] 日式點心的一種。將糯米蒸後晾乾再炒制一下,再和糖稀混合製成棒狀,最後撒上用豆子磨成的各色粉末。

這時,放在茶几上的手機響了。我慌忙起身取過手機查看來電顯示。果然是戶波打來的。因為不方便在起居室說這件事,所以我儘量不被發現地走向玄關。

「要打電話用家裡的打啊。」

母親在背後跟我說。我沒有回頭,只揮手說了聲「不用啦」,然後儘快遠離了她。

在走出玄關時,洋室里傳出了鋼琴的聲音。大概是淳史在彈鋼琴吧。

據說淳史過世的父親很有音樂天分,以調校鋼琴為職業。這件事雖然閃過我的腦袋,但我現在為了自己的職業已經一個頭兩個大了。

因為一直沒有信兒,所以我其實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面試結果果然如我所料。基本上我從來就沒有通過過這種面試,我的手氣也都一直很差。

「沒事沒事,不用那麼在意啦。」

落 霞 文 學 w w w . l u o x i a . c o m

電話那頭的學弟反而在鼓勵我,隨後掛了電話。我靠坐在姐姐家那台大車旁,又拿出了一根香煙。今天特別想抽煙。我原本的計劃,是要在大哥的忌日前找到工作,然後再三個人一起來這裡的。可這樣下去,我都開始懷疑自己能否在過年前找到工作了。經過家門口的一對老夫婦看到我,和我打了招呼。我也向他們回禮,但我完全認不出他們是誰。「那是老師家的少爺啊。」過了一會兒,我隱約聽到老婦人的聲音傳來。

我悠閒地放鬆了一段時間。從家裡傳來的鋼琴聲不知何時靜下來了。也不能老是這麼蹲在玄關外,我無奈地站起來打開玄關門,然後通過診室的門縫窺見了父親和淳史的身影。不知道是淳史自己進去的,還是父親叫他進去的,他們像是醫生和病人似的對坐着。我悄悄地走到診室門前。父親坐在氣派的黑色皮椅上,握着坐在診療床上的淳史的雙手。

「看起來很靈巧啊。」我聽到父親這麼說。那聲音充滿了我平時不曾聽到的溫柔。

「醫生很不錯的,是個非常值得你付出的行業。」

父親眯着眼,抱着淳史的肩膀。我像淳史那麼大的時候,就在這個診室里,他也曾對我說過同樣的話。當我又聽到這句話時,不知為何突然怒從中來。我站在門口靜靜地推開門。門板吱呀作響,淳史抬頭看向我。

「去那邊玩兒。」

我儘量冷靜地說。淳史下了診床,只用眼神很不好意思地跟父親表示歉意,然後經過我旁邊,發出「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回起居室去了。

確認淳史的身影在走廊的轉角消失後,我重新看向父親。

「請你不要向他灌輸一些奇怪的觀念好嗎?」

聽了這句話,父親背向我,拿起了桌上的茶杯。

「我才不會讓他當醫生的。」

我強調道。

父親回過頭。

「反正我也沒法再等二十年了。」

我感覺無法成為醫生的自己又被責怪了一次。

「這話是什麼意思……」

父親用和看淳史時截然不同的銳利眼神看着我。鬼吹燈之怒晴湘西

「我又不是在說你。」

我不禁愣了一下。每次進到這診室來都會這樣,總會在不知不覺間緊張過頭。

「不用說我也知道……」

原本是來抱怨的,卻反而被責難。我帶着無法釋懷的心情走出了診室。

到了走廊,聽到母親和姐姐的笑聲從廚房傳來,正在說某人的八卦。看來只有她們兩個人在廚房。我去了樓梯下面的洋室,也沒找到由香里。於是我拉開放着我們行李的姐姐房間的紙門,看到她在那裡。她瞥了我一下,視線隨即又落回自己的腳尖,用泄了氣的聲音說:「我休息一下。」

「沒關係,你先歇着吧。面對我爸媽,你應該也累了吧。」

由香里沒說話。她兩腿伸直,背靠在門柱上,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的腳趾。我在她腳尖前坐下。雖然從回到家算起只過了四個鐘頭,但感覺已經好久沒有兩個人獨處了。我想把手放在她腿上,但聽到姐姐她們的笑聲,又作罷。

外頭傳來隔壁公寓拍打棉被的聲音。可能是有小孩子幫忙,在一陣雜亂的拍打聲後,傳來了紮實有力的拍打聲,聽來悅耳。

「剛剛那通電話啊……」我開口說。

「他說,現在的確是沒有空缺。」

「哦哦,你是說那個『世田谷的美術館』?」

她嗆了我一句。

「虧你扯得出來……」

果然她還在氣我吃飯時撒的謊。

「沒辦法啊,都已經說到那份上了。」

就算我老實說了也不會有任何好處,只會讓父親瞧不起我,讓母親多嘆幾口氣。

「已經被傳成夏加爾 [29]了哦。」

[29] 馬克·夏加爾(1887-1985),出生於俄國的猶太家庭。超現實主義畫家之一。

「什麼?」我看着她。

「你現在在修復的油畫啊。」

「夏加爾?」我忍不住大聲說。

母親一定又沒有好好聽人說話,而是自己一廂情願地亂想。她以前就常這樣。實際上,我在油畫修復工作室工作時,接的活大部分是某校校長或某人祖父的肖像畫,抑或是還沒有外面的箱子值錢的捲軸之類的。即便如此,當我清潔被灰塵和油垢污染的畫,使它恢復原來鮮艷的色彩時,我的心裡總是很舒暢。我也喜歡憑着筆觸或使用的顏料去想象畫這幅畫的人是怎樣的一個人。總之,我可以從這些小小的細節中,找出這份工作的樂趣所在,母親則不是。她一聽到是油畫就搬出凡·高啊、雷諾阿[30]什麼的,理想化……不,應該說是幻想兒子的職業。母親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就算現在搬出夏加爾也不足為奇。

[30] 皮埃爾-奧古斯特·雷諾阿(1841-1919),著名法國畫家,印象派發展史上的領導人物之一。

大哥考上醫學院的時候,她也大驚小怪的,好似他已經當了醫生一樣。每當大哥實習的醫院出現在電視新聞里時,她都會想到有可能跟大哥有關係,時而高興,時而緊張。我想,所謂母親就是這樣的一種生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