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第二章 · 3 線上閱讀

父親邊喝啤酒邊小聲地說。原來他不是在看報紙,而是在找話題。

「是修復,不是修理。」

我放了一片香菇天婦羅到嘴裡,已經涼了,很難吃。

「當初的確是爭論不休,吵着是要把整個古墓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呢,還是要優先搶救裡面的文物。裡面不是有那個國寶級的飛鳥美人壁畫嘛,就是後來還印成郵票的那幅。結果文化廳推翻了固有的文化財產現地保存理念,做出將古墓解體的特殊決定,大概要花上十年吧,再說……」

「喂!搞什麼?」

眼前的父親突然站起來,走到檐廊。在庭院裡,阿睦揮的球棒削到了百日紅的樹枝,使得花朵劇烈地上下搖動。

「不行,那是我的寶貝啊!」

雖是在對小孩子說話,但他的聲音充滿了威脅性。

「對不起。」

信夫慌忙低頭道歉。原本拍着手引導阿睦的紗月,趕緊制止了阿睦。阿睦也被父親的聲音嚇到了。他拿下蒙眼的手巾,無辜地看向父親。我把原本要接着說的話都吞了回去,看着眼前的狀況。

「哎呀,被罵了。」

信夫露出一瞬間的苦笑,但隨即三個人又繼續玩起敲西瓜的遊戲。父親在檐廊上俯視着,似乎還想再說什麼,最後卻作罷,邁着重重的腳步走了回來。

「可以糊口嗎?」

父親邊問邊坐了下來。

結果他還是只對這件事有興趣。我真愚蠢,竟一度認真地想要跟他討論修復的事情。

「托您的福,至少還養得起帶着拖油瓶的一家人。」

我盡我所能地試圖挖苦他,但不知道他到底聽進去了沒有。壽司的飯粒已經幹掉,父親捏起上面的料,沾了醬油吃。我接連吃了兩片母親準備的醃黃瓜。起居室里只聽得到我嚼黃瓜的聲音。就在那時,阿睦揮的球棒命中了西瓜,只聽「啪」的一聲,隨後響起了三個人的歡呼。我們安靜地看着庭院中的那幅景象。百日紅在艷陽的照耀下,亮得令人幾乎感覺不到它的紅色。

一直到最後,父親都沒有提到關於棒球的話題。

「我長大以後要跟爸爸一樣當一個醫生。大哥當外科,我要當內科。我爸爸每天都穿着白袍,只要接到病人的電話,就算是晚上他也會拎起包出門去……」

我把阿睦在庭院敲碎的西瓜用菜刀切成方便入口的大小,盛在盤子裡。就在我端着盤子和球棒走往洋室時,聽到房內的姐姐在大聲朗讀我小學時寫的作文。

我開了門走向姐姐,粗魯地從她手中將作文搶過來。

「不要瞎念。」

正在看相冊的母親和由香里驚訝地轉過頭來。

「有什麼關係,只不過是作文而已啊,害臊什麼?」

姐姐很不以為然地反駁只不過為了作文而發脾氣的我。我發現淳史也正抬頭看着我。

「這種東西要留到什麼時候啊。」

我把盛西瓜的盤子放在桌上後,粗暴地將手中的作文揉成一團,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每個人都有一兩個不願意想起的童年回憶吧,就算是家人,也沒有權力不經允許就打開人家的回憶來看。當我把阿睦拿去敲西瓜的球棒放回玄關內的傘架時,球棒頂端敲到水泥地,意外地發出了很大的聲響。而從起居室那邊,則傳來了信夫他們坐在檐廊上吃西瓜的熱鬧聲音。我像是要從那聲音逃離似的,匆匆爬上洋室旁的樓梯。

「他那副德行還真像老爸。」

姐姐故意用我聽得到的音量大聲說。我匆匆走進房間,關上門,姐姐的聲音才終於變小。但我終究還是無法將揉成一團的作文丟進垃圾桶,只好把它扔在初中時就在用的書桌上。

作文無力地彈在堆在桌上的《昭和的紀錄》系列DVD上。

母親是一個不會把東西丟掉的人。在冰箱旁邊或置物櫃的空隙中,總是塞滿了買完東西後不要的包裝紙或紙袋,甚至每一條繩子也都會綁起來收在抽屜中。

「留這麼多東西是要幹什麼用啊?」

姐姐常在母親面前揮着紙袋說。

「萬一需要用的時候找不到就糟了。」

「什麼時候會需要用到那麼多紙袋啊?」

這種對話不知道重複過幾次了。無論如何母親總是不願把它們丟掉,而我相信姐姐也瞭然於胸才是。

母親丟不掉的不只是紙袋而已,冰箱裡也總是塞滿了食物,完全不像是屋子裡只有她和父親兩個人在生活。

「囤積得足夠才會令人安心,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你們是不懂的。」

母親常這麼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但我認為她這麼做的原因絕對不只來自於她的戰爭經歷。去年過年回家時我打開冰箱,裡面竟然有前年過年時買的魚板。「這樣反而會令人不安吧?」我和姐姐笑着說。

家裡太多不再使用的舊東西,壓縮着現在的生活空間。在置物間裡,三個小孩小學時的成績單、練毛筆的紙張、我的棒球衣和大哥的學生服,等等,都保存得完好如初。當小孩都離家獨立了之後,她大概是不時把我們的「回憶」拿出來,沉浸在過去之中吧。想到她那離不開孩子的模樣,與其說是令人憐憫,倒不如說是令人脊背發涼。

如此捨不得丟東西的母親,竟然會在父親過世後沒多久就把他所有的衣物丟掉,老實說還真令我大吃一驚。還不到四十九天,她就把父親的內衣褲拿出來裝進垃圾袋內,在收可燃垃圾的日子全部丟掉了。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也不過如此而已嗎?我對她那毫無牽掛的態度過于震驚,打電話跟姐姐說了這件事。

「如果她一直不丟掉爸的內衣褲,反而才噁心吧?」

個性像母親的她如此輕率地敷衍了我。

被她這麼一說,想想確實也沒錯。但什麼都不留也有點令人唏噓,於是我將父親喜愛的眼鏡跟金色的舊手錶當作遺物留了下來。如果我沒說要留,可能就會被母親在回收不可燃物的日子當作垃圾給丟了吧。

小學的畢業紀念冊上面,我未來的夢想的確寫的是「醫生」沒錯。小孩子都會崇拜父親工作時的模樣,而我也認為,父親一定會因為我這個願望而高興的。我想當時的我,是和大哥互搶父親的。只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父親期待的眼光總是直接跳過我而看向大哥。大哥在學校的成績比較好應該是最大的理由吧。但現在回想起來,也有可能是因為父親覺得我的個性比較像母親,大而化之又意志薄弱,不適合當醫生。當還是初中生的我發現自己對父親的憧憬破滅時,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心中對父親的失望就徹底變質為對他的厭惡了。對於那樣的我來說,小時候「想當醫生」的那個自己,成為了我最想抹掉的過去。我非常驚訝自己雖然年過四十,卻還沒有走出那陰影,至今還遺留着某些負面情緒在身上。然而,我想要否定這個事實,眼前那團揉成一團的作文卻又不允許我這麼做。

「來,排好,排好。」

信夫的聲音傳到二樓的房間來。我的視線離開卷着的舊畫冊,看向樓下。

依照往例,在大哥的忌日時,都會拍一張全家人聚在庭院的照片。對於剛才在洋室失控的醜態,這是個挽回分數的好機會。我下了樓梯,若無其事地走向起居室。

「快點,快點。」

站在庭院裡的信夫看到我,朝我招手。為了不和已經坐在檐廊的父親撞個正着,我從旁邊的和室走到庭院,站在檐廊的一邊。由香里回頭看到了我,我只好撇了撇嘴。

「拍照,拍照,拍照照……」

姐姐一邊帶着節拍唱着,一邊坐到父親旁邊。

「媽媽你看!」

紗月指着阿睦的胸前說。可能是滴上了什麼東西,那裡有一片黑漬。

「這什麼東西?哇,是巧克力!怎麼辦?我可沒帶換洗衣服來。」

姐姐粗魯地拉着他的T恤聞過味道後大叫。

「那裡拍出來會很明顯的。」

信夫在百日紅下面一邊看着相機的取景器一邊大聲說。

「那我們把後面穿到前面來好了。」

姐姐拉着T恤想要將它脫掉。雖說是T恤,但如果把前後反穿應該更奇怪吧,不過姐姐是不管那些的。阿睦果然壓住T恤死命抵抗着。

「那不然這樣遮起來吧。」

痛快放棄了的姐姐拿阿睦的手擋住了巧克力的黑漬。就在做這些有的沒的的同時,姐姐、阿睦和紗月站到了檐廊中間的位置,使得父親頓時失去了他的立足之地。

「那麼爺爺麻煩靠一點邊。」

信夫爽朗地說。父親本人應該是覺得自己身為一家之主理當坐在最中間吧。父親面有怒色,但信夫照樣不以為意。父親只好挪到了檐廊的邊緣。

從廚房跑來的母親一坐下,卻又想起什麼似的站了起來。

「媽,你又怎麼了啊?」

我問她。因為我實在很想趕快結束這種「合家美滿」的遊戲。

「等一下……」她含糊其辭,拿了佛龕上大哥的照片後又立刻跑了回來。姐姐跟紗月靠向兩邊,騰出一個空間給母親。

「這樣就全員到齊了。」

母親將大哥的照片抱在胸前,慢慢地坐了下來。

「又不是葬禮,多不吉利呀。」

姐姐很無奈地沉下臉。

「有什麼關係?我們今天會聚在這裡都是因為這孩子啊。」

母親溫柔地撫摸着大哥的照片說。

「是這麼說沒錯啦……」

姐姐也不想跟她爭了。

現在大家看起來是圍着母親坐的。

看到這景象的父親更加不高興了。

姐姐的小孩們都稱呼這裡為「外婆家」。父親似乎對這件事情很受傷。他曾經這麼對姐姐說:

「這個家是靠我辛辛苦苦打拼建起來的,你憑什麼讓他們說是『外婆家』?」

姐姐把這件事用很好笑的口吻轉述給我和母親聽。

「這人也太小心眼兒了吧?」

而現在,父親正為了照片中的排列方式不悅,這再一次顯露出他那小得可憐的氣度。

「咦?這樣爺爺只能被照到一半,麻煩您往中間靠一點。」看着取景器調整前後位置的信夫如此指揮父親。不知道是不高興被稱作「爺爺」呢,還是不喜歡被用手指,抑或是無法忍受最後還是得站在最邊上,父親終於把臉一橫,走往玄關的方向去了。

「爺爺……」

信夫對着他的背影叫着,但父親頭也不回。阿睦仍舊用左手遮着巧克力漬,站起來看着父親的去向。而母親則完全不管父親,只在意大哥照片的角度。

「咦?爺爺是去上廁所嗎?」信夫發出很怪異的聲音。

「那等一下就在這邊圍一圈吧。」

「那不就像有人死了一樣?」

姐姐呼應了信夫的玩笑,使得大家都笑了,在那一瞬間,信夫按下了快門。

我以前就討厭拍照,因為我裝不出笑容。看學校的畢業紀念冊或遠足的照片,不管是哪一張我都擺着一張臭臉。不是看旁邊,就是閉着眼,有幾張甚至不知何故,只有我一個人是沒對上焦的。跟家人一起拍的也一樣。本來我的照片就不多。我想在每個家庭都一樣,當次子是很吃虧的,因為相比其他兄弟,次子被拍照的機會少得可憐。「爸爸那一陣子很忙啊。」儘管母親也曾如此替他辯解。大哥應該是很受重視吧,據說父親自己跑去買了單反相機,給他拍了許多照片。而姐姐因為是第一個女生,所以照片也很多。並且,不管哪張照片,他們臉上都有着完美的笑容。

相較之下,我應該是不習慣被拍吧,被要求「笑一個,笑一個」的話,我的表情反而會變得僵硬。所以拍團體照時我都儘量站到最邊上,或偷偷躲到人家後面去。這次的家族合照,我也是站在最邊上,一個人擺張臭臉。

後來才發現,這天竟成了我們全家人聚在一起拍照的最後一次機會。之後那年阿睦因感冒沒能來,再隔一年則是姐姐他們一家四口去了夏威夷。接着第三年的春天,父親就驟然過世了。雖然從父母的眼中看來,自從大哥走了之後,就已經不算是全員到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