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第一章 · 4 線上閱讀

時針走過了十二點。我們三個人圍在廚房的桌子旁,幫母親做炸天婦羅的準備工作。我們幫忙用牙籤在青椒上穿洞,還有剝下玉米粒好做成天婦羅。淳史手忙腳亂地剝玉米粒,滿手都是玉米汁。

「你看,靠大拇指的根部發力,就可以很輕鬆地剝下來了。」

我給他示範起如何將一粒粒玉米粒從玉米芯上剝下。

「好熟練啊!」由香里佩服地大聲說。

「只有這個……一直都是我的工作。」

我有點得意地說。

從小到大,在我們家說到天婦羅,就一定要有炸玉米。「比烤的或煮的更有甜味。」母親老是這麼說。

在流理台旁邊,玩累的信夫父子開着冰箱門喝着麥茶。看到阿睦學他爸手叉着腰喝麥茶的模樣,不禁令人莞爾。

「還是外婆家的麥茶最好喝!」

信夫露出不輸電視上廣告明星的清爽笑容。曬過太陽的皮膚讓他的牙齒顯得更加潔白。

「那就是超市賣的茶包泡的啊。原來家裡倒是會自己泡……」

「是嗎?那就是用的水很好咯。」

信夫盯着手中的杯子看。

「只是普通的自來水啦。」

兩人的對話一直沒有交集。

「真是無所謂啊,你那張嘴……」

在流理台和母親並肩清理蝦的姐姐轉頭說。她常說信夫從小吃垃圾食品長大,不懂味道,所以不管做什麼料理對他來說都一樣。她把這當作做菜時偷工減料的藉口。像這種地方真是母女一個樣。

「算啦,他說好喝不就好了。」

母親背對着他笑着。

「就是說嘛。」

如此搭話的信夫又倒了第二杯麥茶。

「你們昨晚吃了什麼?」

姐姐這麼一問,她的孩子們就異口同聲地大聲說道:「壽司!」

「喂!」信夫瞪了他們兩個一眼。看來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

「等一下……我不是說過今天要吃壽司嗎?」

姐姐不悅地瞪他。

「昨天吃的是會轉的那種……迴轉壽司啦,對不對,嗯?」

信夫拼命地找藉口。看來他們家的錢包完全掌握在姐姐手裡。

「我怕不夠吃還叫了壽司呢,既然你們昨天已經吃過了,那……」

母親看着餐桌上的燉豬肉、糖炒白蘿蔔和紅蘿蔔絲,以及馬鈴薯沙拉說。

「沒關係,我還沒吃到呢。」

姐姐意氣用事地反駁。她從小就愛吃壽司。

「若是壽司,我天天都願意吃。」信夫說。

「天天都願意吃。」阿睦模仿信夫,更大聲地說。

「那家松壽司啊,到了兒子這一代用料就變差了。」

母親皺着眉說。長相思小說

「可是啊,那裡的海膽壽司,外面不是用海苔,而是用切成薄片的黃瓜卷的。我可喜歡吃那個了。」

「我就叫了個『上』 [15] ……不知道有沒有海膽。我打去問一下好了。」

[15] 日本的外賣壽司套餐一般以「最特上」「特上」「上」來區分等級,「上」是較便宜的。

母親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走向玄關的電話。

「不用麻煩啦。」

喝完麥茶的紗月和阿睦爭先恐後地窺視冰箱,開始物色起冰淇淋來。一桶Lady Borden牌[16] 的冰淇淋進入了他們的視線。

[16] 美國博登(Borden)公司與日本明治乳業共同創立的冰淇淋品牌。在八十年代以前的日本,可以說是高級冰淇淋的代名詞。

「快吃飯了,只能吃一杯喲。」

姐姐簡短有力地吩咐道。

「沒關係啦,本來就是給他們買的。」

母親對這兩個外孫永遠是這副德行。

「真好,在外婆家都不用被罵呢。」

「我最喜歡外婆家了!」

阿睦又大聲說道。雖然跟淳史只差一歲,但在他身上還留有小孩子的天真無邪。

「哎呀,真可惜,如果你剛剛少說一個『家』字,我就會多請你吃一杯冰淇淋了。」

母親開心地邊說邊笑。

「弄好了。怎麼樣?」

我把剝下來的滿滿一籃玉米粒給母親和姐姐看。

「好漂亮啊……」

看着那金黃色的光芒,由香里忍不住說。

「對吧?」

我感覺像是自己被誇獎似的得意起來。我上下搖動篩子,玉米粒發出乾癟的「沙沙」聲。

「好懷念啊。」

聽到那聲音姐姐說道。母親也站在姐姐旁邊,微笑着傾聽起那聲音。

「嘭!嘭!」油鍋中的玉米粒發出巨大的聲音。

「噢。」

「燙!」

母親也跟着發出熱鬧的聲音。

「很少見吧?」

在遠處看着的姐姐問旁邊的由香里。

「每個人家裡都會做吧。」

母親搶在由香里回答前,開心地插嘴道。

「才不會吧。」姐姐說。

「我也只看過烤或者煮玉米……」

由香里歪着頭說。的確,我從來不記得在別人家裡吃過玉米天婦羅。

「這是誰教您的呢?是奶奶嗎?」

「是誰來着……」

「是自己發明的嗎?」

「一定是啦,跟她插花一樣。」

對於由香里的疑問,姐姐聳聳肩代答。母親一邊避開濺出的油,一邊用料理筷將天婦羅一片片夾出油鍋放到盤子裡。

「快要出來啦,他雖然眼睛不好,但鼻子很靈的。」

就在姐姐這麼跟由香里咬耳朵時,父親正好走進廚房。兩人相視而笑。父親走到我和淳史坐的桌子附近,然後順手捏起剛炸好的玉米天婦羅,站着吃起來了。

「總是等不及到晚餐,一聽到這聲音就從二樓溜下來,炸好一個就吃一個……」

母親面對着鍋喃喃自語。由香里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問我她在說的是誰。

「那是我哥最愛吃的東西。」

「哦哦……」由香里點點頭。

「淳史君喜歡吃玉米吧?」母親問。

「一般……喜歡。」

面對母親溫柔的問話,想來淳史也不敢怠慢,於是在猶豫過後多加了「喜歡」兩個字。

「姑姑其實也是一般喜歡而已。」

「不能告訴奶奶喲。」姐姐小聲對淳史說。

「我們淳史可愛吃了,對吧?」

由香里滿臉笑意地看着淳史,但她的眼神比生氣時還要銳利。

原本在玩鋼琴的信夫他們聞到香味,不再玩鋼琴,匆匆從洋室 [17]里跑出來。

[17] 從明治時代開始,日本人常在傳統的日式房子中,蓋一間或幾間西洋式的房間,擺些鋼琴、留聲機、撞球檯和洋酒櫃等西式的東西,稱之為洋室。

「趕緊趁熱吃吧,剛炸出鍋的最好吃了。」

母親用筷子指了指盤子。

「開動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完,便搶着將手伸向天婦羅。

「滴點醬油吧?」

母親微笑着說。

塞得滿嘴都是天婦羅的信夫又誇張地大叫「好甜」。

「在搬來這裡以前,板橋家旁邊就是玉米田。」

母親一邊放入新的玉米一邊說。

「有一次半夜偷偷溜進去……」

「偷摘嗎?」由香里驚訝地轉頭看母親。

「爸爸去偷的。」

母親用筷子戳鍋里的天婦羅,想着就笑了起來。

「都三十年前的事了,早過了法律追訴期了。」

父親很難得地加入我們的話題。他偷笑着坐到淳史旁邊,將手又伸向天婦羅。

「偷來的隔天就做成天婦羅了。結果正在炸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打擾了』。」

母親這時轉過頭來,看着廚房裡的每一張臉,為她的故事賣了個關子。

「結果是那個玉米田的地主,他抱着一大堆玉米說『今年收成很好,分你們一些』。那時剛好就像現在這樣,傳來『嘭嘭』的聲音。」

「哎呀呀……」

由香里驚訝地看着母親,催她趕快說下去。

「她每次炸天婦羅都會講這故事。」

姐姐開玩笑地說。

「那時還真的被嚇到了。」

父親高興地笑着。

好久沒聽到父親的笑聲了。

「那個時候純平就跳出來說:『媽,早知道這樣我們就不用去市場買玉米了。』」

母親模仿大哥的語氣說。

「他在那種時候腦筋動得特別快。」

父親也懷念地說,眼中散發出某種溫柔的神情。

然後母親和姐姐就接着說:

「還有那一次也是這樣……」

於是關於大哥如何聰明、如何惹人愛、如何機靈的話題便持續了好一陣子。

板橋那個家的南側有一間六片榻榻米[18]大的房間。房間窗外是曬衣服的地方,再過去就是一大片的田地。那片田地到了夏天就會種滿綠油油的玉米,長到透過窗戶看都看不到天空那麼高。

[18] 日本人習慣以能鋪下的榻榻米的數量來表示房間大小,一張榻榻米約1.6562m 2(910mm×1820mm)。

「這樣衣服很難乾的。」

母親常看着天空如此抱怨着,但我們卻常在那一片玉米田裡玩捉迷藏。不知為何,我總愛看颱風過後被吹得東倒西歪的玉米田。當時是經濟高速增長時期,街上的空地或稻田總是會突然消失。於是乎,我們的遊樂場在瞬間變成了放建材的工地。而那片玉米田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廢車場。

「簡直把這裡當垃圾場了,真是的。」

母親曬着衣服,仍舊抱怨着。

實際上,我透過窗子看玉米田的日子大概只有兩年多。可是直到現在,一想到那個舊家,第一個浮現在腦海的就是從窗戶看到的玉米田。

玉米田的地主抱着一堆玉米分給我們的故事是真的,但其實急中生智說出「早知道就不用去市場買」的是我,而不是大哥。的確,那句話像是我哥而不是我會說的,但也就因為這樣,我記得很清楚那句話是我說出來的。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我也可以理解母親為什麼要把它記成是我哥說的。所以,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默默地裝作沒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在姐姐的吩咐下,我走上二樓到自己的房間去搬茶几。爬上洋室入口旁邊又窄又陡的樓梯後,右邊是大哥的房間,而左邊是我的。當初我那間房間本來是姐姐想要的,但依照父親的意思,還是優先給了兩個男孩子。姐姐只好在母親的勸說下,住進玄關旁那間六片榻榻米大、採光較差的房間。對這件事,姐姐似乎到現在都還沒釋懷。

我打開門,門板撞到了放在門後的吸塵器。我用蠻力推開門,發現堆在房間裡的雜物已經多到沒地方可以下腳了。除了新買的吸塵器、健身球以及啞鈴等家庭健身器材,還有《昭和流行樂大全》及《昭和的紀錄》等錄像帶和DVD,大概是被郵購或登門推銷騙去買的吧。那些雜物就這麼沿着牆壁擺放,當然其中沒有任何一樣是我的東西。最誇張的是,房間正中央還有一台騎馬機,連防塵套都沒拿掉。為何過世的大哥的房間可以保持原狀,而活着的我的房間反而變成了置物間?我有股衝動,想要把心裡的不平衡說出來。

大哥的房間在這十五年間,可以說是完全沒有變化,因為母親不允許。最近,除了母親以外沒有任何人會進他的房間。母親到現在都還會在打掃他的房間之餘,從抽屜里拿出相冊,沉浸在回憶中。

「在樓梯底下都聽得到她的嘆氣聲。」

姐姐曾偷偷告訴過我。

我靠坐在騎馬機上,盯着牆上大洋鯨隊的海報回想起這些事。剛好這時姐姐走上來了。我故意用無奈的表情回頭看她,然後環視房間。姐姐站在門口聳聳肩,一副我也幫不上忙啊的樣子。

「是不是有點老年痴呆了?這應該完全用不到吧……」

我拍一拍屁股下的騎馬機,起身。

「太寂寞了吧……」

「寂寞什麼?」

「還會有什麼……」

姐姐用你明知故問的表情看着我,然後走入房間。我想她的言外之意是在責怪我這個長期不回家的不孝子吧。我們一同抬起騎馬機和書桌之間的茶几,將它搬出去。比想象中還要重很多。

「他們倆有提到什麼嗎?」

我將一直掛在心上的疑問提了出來。

「嗯?什麼?」

「新娘子啊。」

「沒什麼。」

姐姐帶着笑意看着我。

「會不會有些介懷啊?對於再婚之類的……」

「不太可能吧?已經很不錯啦,你還配不上人家呢。」

她把之前對我說過的話一字不差地又說了一次。

姐姐和我不一樣,她的個性開朗,從小就有很多朋友。念大學的時候她盡情地玩樂,進入社會也是工作了三四年就退休當快樂的家庭主婦去了。她小時候雖然學過鋼琴、插花等才藝,但沒有一項有恆心繼續學下去。這種無法持久的個性想必是遺傳到她兒子身上去了吧。

「希望至少她的婚姻可以持久。」

母親曾如此擔心,但至少到目前為止她的擔心只是杞人憂天罷了。姐姐的臉蛋像父親,鼻子挺挺的,長得很清秀。從她當學生的時候就很有異性緣,結婚對象也是隨她挑,不愁沒人要。

「其實應該還有其他選擇的……」

母親和我獨處時曾如此納悶地說。想必我不在的時候她也會跟姐姐說一樣的話吧。當我們一家五口還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時,我們曾經討論過三個兄弟姐妹中誰最有異性緣。不管是情人節收到的巧克力還是情書,都是大哥拔得頭籌。那時母親曾難得地站在我這邊過。

「良多在初中畢業典禮時,制服上的扣子也是一個都不剩地被拔走啊。」

「他是被人欺負了吧?」

姐姐開玩笑地說。

「才不是呢,是被人家拔去當紀念的。有很多女孩子排隊搶着要呢,不是嗎?」

母親等待着我的附和。

我模稜兩可地笑了笑,站起來離開了。我不喜歡被拿來跟大哥做比較,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念書和體育都很強的大哥的確很受歡迎,可以說是個沒得挑剔的好青年。雖然對我來說,他沒得挑剔這點,就是我這弟弟對他唯一的挑剔。我跟他上同一間初中,我的初中生活可以說是在老師口中不斷地提到「那個橫山的弟弟啊」這句話中度過的。不管音樂、漫畫,還是小說,所有有趣的事情也都是大哥教我的。大四歲的大哥在弟弟眼裡看來,已經是個大人了。現在想起來,那算是十幾歲的我心中最大的心結吧。所以從某個時刻開始,我就下意識地開始選擇和大哥不一樣的路。我哥在成績單上唯一沒有拿到滿分的是美工課,而我整個小學、初中時期唯一優秀的也只有美工課。

「畫畫得好對將來有什麼幫助嗎?」

大哥看着成績單不太甘心地說。

我沒跟任何人商量就報考了東京的美術大學,然後離開了家。那時我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