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第一章 · 3 線上閱讀

爬完坡後,眼前是一片蔥鬱的青山。那是我從小就看慣了的風景。感覺離太陽近了一些,本來幹掉的汗水,不知不覺又浸濕了背。

「一百四十八。」

爬完最後一層石階後,淳史說。他是一路數着階梯爬上來的。

真搞不懂他究竟是大人還是小孩。

我一邊對着他微笑,心裡一邊這麼想。

老家門前停着姐姐他們家的白車。我雖然完全不懂車,但看得出來那是方便全家人出去露營的那種大車。我記得電視廣告上確實是這麼說的。每次看到那則廣告我都會納悶,哪裡會有這種和小孩相處得像朋友般融洽的爸爸?但我姐夫就正好是這種人。

我姐夫信夫在汽車經銷商的營業部工作,個性隨和,就算對方不是顧客,他臉上的笑容也從來不停歇。簡直是理想中的居家好男人,和我父親是完全相反的類型。我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就了解了我姐姐結婚後想要建立的是怎樣的家庭。昨晚姐姐自己一個人先回來幫母親準備料理,所以姐夫應該是今天一早帶着兩個小孩出門的。想到今天一整天都要在他那沒有任何陰影的爽朗笑聲中度過,我就提不起勁來。因為我的家庭相較之下顯得更加陰沉,我更不想為了配合他們勉強自己裝得陽光燦爛,現在才要我去演這種戲已經太遲了。

被車擋住一半的「橫山醫院」的白色招牌映入我的眼帘。父親停止看診已經三年了,但還是掛着招牌,想必是認為只要維持舊貌,鄰居就會繼續稱呼他「老師」吧。我猜他是這麼想的,十分像他的作風。我撇開視線,按了玄關上的門鈴。

確認屋裡的電鈴響了之後,我開了門。母親和姐姐千波從走廊的盡頭小步跑過來。

「你好。」

我充滿精神地說。

「什麼你好?是『我回來了』才對吧?這是你自己的家啊。」

母親擺了擺手,像是在說「這孩子真是的」。

「打擾了。」

由香里從我背後發出比平常略為高亢的聲音。她因為緊張所以不自覺地拉高了音調。平時她是個女強人,從來不曾在人前緊張過。小我三歲但更有膽量的她,看來今天也免不了會緊張。

「歡迎歡迎,很熱吧外面……」

母親很迅速地跪坐在地板上,雙手擺在膝蓋前面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您好。」

淳史發出小孩應有的聲音鞠了一躬。

「哎呀,真是懂事的小孩。」

母親誇張地讚嘆後,開始擺給我們三個穿的拖鞋。

「啊,這是上次忘掉的。」

由香里遞了一頂帽子給千波。暑假的時候她們一起坐信夫的車去台場玩,結果我外甥阿睦把帽子忘在了餐廳。

「真不好意思。那個笨蛋只要出門就一定會丟三落四,真是的。」

姐姐用指尖旋轉着帽子笑着說。

在我不知不覺間,她們倆的感情好像變好了。

「車站前變化太大,害我迷路搞得一身汗。」我說。

「太久沒回來變成浦島太郎 [9]了吧。」

[9] 日本的童話故事:浦島太郎救了一隻海龜,海龜為了報恩帶他到海龍宮遊玩。他在海龍宮住了三年後回到陸上,陸上卻已經過了三百年。日本人常用浦島太郎比喻久未歸鄉的遊子或人事全非的狀況。

母親把對我不常回家的責難不着痕跡地放在字裡行間,我則裝作聽不懂,繼續我的話題。

「那間狹長的書店也不見了。」

「老闆搞壞這裡住院了,又沒人可以顧店。」

母親把手放在胸口皺着眉頭說。站前彈珠遊戲廳旁的老書店,曾經是我放學後常去翻閱漫畫、雜誌的地方。那家店有着我苦澀的回憶:有一次我在翻閱架上一本叫《GOR》的雜誌的裸照內頁時,剛好被班上的女生逮個正着。老闆總是坐在櫃檯前,表情嚴肅地一邊看着圍棋書一邊抽煙。

「這個,先放在浴室里鎮涼吧。」

我穿上拖鞋,提起帶來的西瓜,然後看向後面說:「還有就是……」

「這是您喜歡吃的泡芙。」

由香里像是練習過似的,以完美的時機接上我的話,遞上蛋糕盒給母親。

「真是貼心。那我先供在佛龕拜一下……」

母親膜拜似的收下蛋糕盒,站起身來邊推着淳史的背邊往走廊里去。我瞄了一眼玄關旁的候診室,想必在診室門另一頭的父親,正豎起耳朵偷聽我們剛才的對話。可是他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一邊開門出來一邊寒暄說「外頭很熱吧」,我也從來不會打開診室門跟他若無其事地說「好久不見」之類的話。

「好漂亮啊,媽媽,這是叫什麼流派來着?」

由香里看着擺設在玄關旁的插花大聲地說。

「哪有什麼流派,自成一派啦……」母親害羞地說。看來被誇獎是暗爽在心裡。

昨晚,由香里問我我母親插花的流派,我說:「你是指里派或表派?」結果反而被她嘲笑道:「那是茶道吧?你們男生真是的。我是在問,她是屬於小原派還是池坊派之類的。」

由香里是想要一進家門就在媳婦的表現上加分吧。不過最後還是不知道什麼流派就來到這裡了。但以結果來說,應該算是幸運的高飛球落地安打吧。

「媽媽你真是的,我進公司學了之後才知道原來你教的完全不對。」姐姐說。

「管他什麼流派,好看就好了嘛……」

母女之間的對話聲還迴蕩在候診室,她們卻已走進了起居室。

我記得從我小時候起,家裡就一直擺着花。有的放在玄關或廚房的桌上做裝飾,有的是供在佛龕前的季節性花卉。我母親雖然對吃的和穿的是能省則省,但對於花卻特別不一樣。想起母親插花時的表情,似乎散發着少見的祥和氣息。

這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當我收到母親病倒的通知,慌忙趕回老家時,玄關也已經擺好了過年的應景花卉。因為很久沒在老家過年了,原本計劃三十一號帶着家人回來一起在老家過年的。我記得那時擺的是菊花、水仙和康乃馨,還用了類似南天竺的紅色果實點綴。後來問了姐姐才知道,原來那叫硃砂根。雖然用的種類很少,但簡單利落,確實散發着過年的氣息。冰箱裡已準備好我最愛的火腿、錦蛋 [10],小小的鏡餅 [11] 也已經擺在電視上頭了。看得出來她是滿心期待地等着我們回來。

[10] 日本的過年菜。將蛋黃和蛋白分別調味後,蒸成黃白兩色的蛋料理。

[11] 日式年糕餅。扁平狀,因狀似古代鏡子而得名。過年時日本家庭會疊放二或三層鏡餅供奉祖先。

逢九的日子不吉利。

母親總這麼說,然後把所有過年的準備在二十八號以前就辦妥,那年想必也是如此吧。結果我們的新年,是在母親住的醫院和空空的老家之間往返奔波度過的。就算過了初三,過了初七,玄關的花已經枯萎了,我們還是捨不得丟掉。也許是因為我們心裡已隱約感覺到,那將是母親最後插的花吧。

會對她這樣的準備心存感激,是在很久以後了。曾經,母親的一舉一動,都只讓我覺得她好施小惠而令我心煩。

母親將泡芙供奉在起居室的佛龕前,點了蠟燭。我就着蠟燭的火點了香,敲了鈴 [12] ,閉上眼。由香里和淳史也坐在我旁邊,雙手合十。佛龕供的是白色和淺紫色的小菊花,在花的旁邊,照片中的大哥露着自在的笑容。看他穿着白袍站在醫院的中庭,應該是結束實習後,開始在醫院任職時拍的。可能是他即將結婚的那段日子吧。

[12] 日本人在家中對着佛龕祭拜時,會先敲一聲鈴,算是跟過世的家人打招呼。

在餘音繚繞的鈴聲之中,突然傳來小孩的笑聲。庭院的底端和隔壁公寓的停車場緊鄰,剛好成為一個不錯的遊憩場,千波和阿睦應該是在那裡玩丟接球了。現在他們一邊傳着球,一邊跑回來。

「嘿,好久不見。」

從兩人後面追上來的信夫看到我,跟我打了招呼。

「你好!」

在我回話以前,長女紗月用不輸她父親的音量和我打招呼。

「你好。」

由香里笑着回應她。

大概是去了日曬沙龍或是哪裡,信夫的肌膚曬得黑黑的。

「曬得不錯嘛,是去夏威夷了嗎?」

「沒有沒有。」

信夫誇張地揮了揮手。

「沒時間出去玩,只好在附近的公園。」

「只穿着一條海灘褲在公園裡走來走去,你們說討不討厭?」

被姐姐這麼一說,信夫反而開心地搔了搔頭。在信夫旁邊的紗月也笑着。她笑起來和我姐姐小時候實在太像了,不禁讓我小小地錯愕了一下。

「咦?紗月是不是又長高了?」

「這個暑假長了一點五公分。」

紗月邊踮腳邊比出V字手勢。

「感覺快要比我高了呢。」由香里在佛龕前說。

「她吃得多啊。」

姐姐也無奈地笑着。

「阿睦還在練劍道嗎?」

我用右手模仿出揮刀的動作。我記得今年過年時,聽說他朋友約他一起到附近的體育館學劍道。

阿睦低頭不語。

信夫擺出驚訝的樣子,嘲弄他似的彎腰窺視他的表情。

「他不學了,明明連護具都買了。」

阿睦似乎是做什麼事都缺乏恆心,姐姐的話語中隱含着責怪的意味。

「太熱了啊,又那麼臭……」

不知道是藉口還是抱怨,這句話逗得大夥兒哄堂大笑。

「啊,爺爺出來了。」

這時,坐在檐廊的信夫突然大聲說,並站起身來。

被信夫這麼一說,起居室的每一個人同時轉頭看向廚房,看見父親站在那裡。

「疏於問候,失禮了。」

由香里急忙將坐在底下的坐墊移到一旁,雙手放在膝前,低下頭打招呼。

「哦……你們到了啊。」

父親像是現在才發現似的,舉起手打了招呼。

「好啊……」我也在形式上打了個招呼。其實他應該是聽到笑聲才跑出來看的,但不好意思承認,於是演了一出剛好經過起居室要到和室 [13]拿東西,卻被我們叫住的無聊戲碼。

[13] 即日式房間。日本住宅通常同時具備日式和西式兩種房間,有榻榻米的日式房間常用作客廳。

果然如我所料,他不但沒進和室,也沒走進起居室,而是又走回了剛剛從那裡出來的診室的方向。

「明明早就知道了……」

姐姐似乎也跟我想的一樣,故意用我聽得到的聲音喃喃自語。

「不好意思,他比較難相處……」

母親一邊對由香里低頭,一邊幫她倒麥茶。

「哪裡的話,家父也是這樣的個性。」

由香里如此回答,喝了一口麥茶。

「純平第一次帶新娘子回家時,他也躲到診室里了呢……」

母親的表情同時摻雜了對父親的責怪和對大哥的愛憐,然後拿起佛龕上的照片瞧着。我像是要逃離那樣的母親似的,起身出去抽煙。

我提着西瓜打開洗手間的門時,第一個映入眼帘的是擺在洗衣機上的一排牙刷。一支是藍色,一支是粉紅色,還有一支略短的兒童用青蛙造型的綠色牙刷擺在中間。應該是昨天我打完電話之後,母親匆匆忙忙跑去買的吧。

我抱着西瓜,打開玻璃門走入浴室。

浴室已經頗為老舊了,陰暗得讓人在白天都想開燈。在我沒回家的這段時間裡,浴缸已經有些黝黑變色,牆壁和地板的瓷磚裂的裂,剝落的剝落,碎片就堆在排水孔旁邊。

清掃浴室是很累人的,特別是到了冬天,非常傷腰。

母親把父親從來不幫忙做家事當成家裡凌亂的藉口。可是現在的問題應該不只如此。房子建造至今已經過了三十年,本身都已經不再穩固了。

我感覺像是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匆匆將西瓜放進洗臉槽,用力扭開水龍頭。

小時候住的家沒有自來水,在廚房後門附近有一口共享的井。以昭和四十年[14]的東京來說,那算是很少見的景象。到我上小學之前洗澡都是燒木材,甚至在有了燃氣之後,也要用鐵桶去取井水倒進浴缸中,可說是一份辛苦的工作。到我哥上小學前,據說都是我媽一個人在做這件工作。要冰西瓜時就拿個臉盆到井邊,裝滿水冰西瓜。到了夏天,附近兩三家鄰居的西瓜一起放在臉盆中鎮涼的景象,光是看就能感到清涼暢快。最近吃西瓜常常都是買已經切好的,體積較小也放得進冰箱。要不是像今天這種機會,很難享受到一大幫人吃整個西瓜的奢侈樂趣。

[14] 1965年。

我把水放得溢出來了一些——不過那程度還稱不上浪費——隨後站起身來。就在那時,我瞥見了不曾見過的銀色物體,那是裝在洗臉鏡旁的扶手。可能是裝上去沒多久,只有那扶手和四下老舊的顏色格格不入,顯得閃閃發亮。看到那光輝時,我心中突然一陣躁動。

以前除夕大掃除的時候,大哥負責浴室,而我負責玄關。我會先把家裡所有的鞋子擺在玄關前,然後一隻一隻細心地擦拭。至於姐姐,則是四處巡視,到處挑毛病,然後趁人不注意時溜去廚房和母親瞎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我忽然回想起那樣的除夕。我用右手握了一下扶手。

金屬光滑而又冰冷的觸感傳進了我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