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第一章 · 2 線上閱讀

我們確定了發車時間後,走進了一間咖啡店。這家店在我高中時是一間供應不辣的咖喱飯和黏稠稠的意大利麵的破舊咖啡店,如今則整了整形象成了家庭餐廳,還擺設了無限暢飲的飲料區。淳史剛剛一直站在那前面,嘴裡銜着杯子,想着要喝什麼飲料。看他那樣子,還真像是個無處不在的「一般」的十歲男孩。

「要好好地跟姐姐問清楚喲。」

坐在我對面,正在給吸管包裝紙打結的由香里又跟我提起昨晚談的事情。什麼事?我故意用沒聽懂的表情裝蒜地看着她。

「搬家的事情啊。」

「哦哦……你是說那件事啊。」明明知道,我還是這麼回答。

「大家一起商量不是比較好嗎?況且還要顧慮到爸爸……」

「那種事情讓姐姐自己去操心就好了吧。」

我一吐為快,那是跟我們不相干的事情。

姐姐他們一家目前住在姐夫公司位於三鷹的員工宿舍。因為兩個小孩都長大了,現在住的地方已經略嫌擁擠,於是她把腦筋動到了老家那間不再營業的家庭診所,想拆掉它將老家改建成二世帶住宅[7] 。她的先生信夫雖不是入贅,但因為在家裡排行老三,也沒有義務照顧住在福島鄉下的雙親。恐怕姐姐的如意算盤若是實現了,她就會搬回老家,並且把小孩交給老媽照顧,自己則忙碌於網球或旅行之類的玩樂吧,就像她年輕時那樣。

[7] 二世帶住宅有別於兩代同堂,意指在同一棟房子內,分成上下或左右兩個單位,兩個入口。讓親子兩代可以在同一建築中過着互相獨立的生活。二世帶住宅是日本近年來流行的居住方式。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搬回去住了,如果姐姐可以照顧他們,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那真的是我的肺腑之言。如果可以從父母的束縛中解放,逃離那個家,土地和房子全讓給姐姐我也不覺得可惜。

「不能這麼說吧,好歹你也是長子啊。」

「我是次子。」

我又不是不知道……像是在這麼說似的,由香里露出無奈的表情。

由香里並不是在惋惜財產(如果稱得上是財產的話)全部被姐姐占有。她是在責怪我身為家族的一分子,卻對家裡的事情完全不想負責任的態度。她是正確的,我完全無從反駁。但對我這種人來說,她的那種正義感有時候會讓我覺得很煩。我寧願她跟我說「你也擁有這房子一半的權利呢」這類的話,我還落得輕鬆些。現在我如果插手搬家的事,只會讓事情更複雜,這時什麼都不管才是上上之策。姐姐那麼精明,一定會拉攏老媽,進而讓事情順利進行的。

我喝了一小口咖啡。只有酸味,沒有苦味,跟以前一樣難喝的咖啡。

淳史終於從飲料區回來,坐在由香里旁邊。他小心翼翼地把裝得滿滿的杯子放在桌上,避免飲料溢出來。杯里的可樂顏色略嫌淡了些。

「那是什麼啊?」由香里皺着眉頭問他。

「可樂兌薑汁汽水。」淳史得意地說。

「幹嗎不分開喝呢?明明是無限暢飲。」

由香里沉着臉,小聲地念了他一句「窮酸鬼」,然後拎着化妝包起身。

我猜她是要去補被汗水溶化開的妝吧。

座位上只剩我和淳史。店裡的音樂聲突然變大了。不,應該只有我感覺變大了。

店內有幾個家庭吃着早午餐,好像是在電車上見過的面孔。中間那桌,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子正吃着巧克力聖代。他母親伸手拿了聖代上的櫻桃要吃,結果被他生氣地搶了回去。「你明明又不喜歡。」他母親抱怨着。小男孩像是故意要氣她似的,把搶回的櫻桃放一邊,湯匙卻插入香草冰淇淋中。

關於巧克力聖代,我有一個苦澀的回憶。很久以前,在搬到久里濱現在這個家之前,我們一家五口住在東京的板橋區。雖然是木造的老房子,但也算是獨棟平房。離家最近的車站是東武東上線的上板橋站,當時的車站前還沒有什麼商店街,我們要逛街購物就要到池袋才行。雖然我們不算窮,但父親並不喜歡帶着小孩到西餐廳這種高檔的地方。說到在外頭吃午餐,大多是在地下商場一家叫「帝」的中華餐廳。父親一定會在那裡點湯麵和餃子,我則喜歡點加了伊達卷 [8] 的什錦麵。偶爾我們也會到百貨公司八樓的一家西餐廳吃。說是西餐廳,但其實就是買了餐券後跟其他客人在廣場一起用餐的大眾食堂。即便如此,這也足夠令當時的我雀躍不已。通常我會在那裡點漢堡肉或蛋包飯等填得飽肚子的東西,因為我父親不喜歡看到男生吃一些鬆餅之類的甜食。但是那一天不知道怎麼了,父親心情特別好,竟叫我們「喜歡什麼就點什麼」。我再三猶豫之後,點了巧克力聖代。細長的湯匙和叉子並排擺在我眼前的白色餐巾紙上,光是這樣就已經讓我很興奮了。

[8] 日式料理中,將蛋黃和碾碎的魚肉混在一起煎成的蛋卷。常用於年夜飯或慶典。

沒想到,可能是因為周日店裡人潮洶湧,我們點的東西等了好久都沒來。父親的脾氣逐漸煩躁起來。最先感到不安的是點了焦糖布丁的姐姐。我記得當時她上小學五年級,只見她拼命地跟父親講學校發生的趣事,好轉移他的注意力。大概過了四十分鐘吧,原本雙手交叉在胸前聽着姐姐講話的父親,突然拿了餐券站起來,向店門口快步走去。已經對同樣的事情習以為常的大哥認命地跟上父親,姐姐則拉着母親的袖口,像是在說再等一下吧,你們先走也可以似的抵抗着。但母親無力地笑笑說:「下次再帶你們來吃吧。」然後拉起姐姐的手也向外走去。在那期間我一直盯着廚房的門口,父親則是在櫃檯吵着還我錢來。桌上的紙巾、湯匙和叉子原封不動地擺在那兒。「現在還來得及,請馬上出來。」我在心中努力地向神明祈禱着。結果並沒有任何人從廚房走出來。那一天,是我最接近巧克力聖代的一天。之後雖然又去了百貨公司的餐廳幾次,但父親再也沒有說過喜歡什麼就點什麼吧。在那段日子裡,父親對我們家來說,代表的是所謂的「絕對」。

聽到「噗咕噗咕」的聲音,我回過神來。淳史正用吸管對着可樂的底部吹氣。也許是沒有他想象中那麼好喝吧。如果由香里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罵:「不可以這樣,沒教養。」他明明知道卻還這樣做,難道是在試探我?希望我生氣地罵他嗎?就像一個父親應該有的樣子……可是我還沒有做好表現得像一個父親的心理準備。

「學校怎樣?」

猶豫過後,我問了一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一般。」

他的回答正如預期。雖然這又是由香里最不喜歡的事情之一。

「一般啊……」

「嗯。」

淳史滿不在乎地點點頭,視線仍舊停在杯子裡。

「那個……關於兔子的事情,昨天我聽你媽媽說了。」

「……」

淳史用吸管玩弄着杯子裡的冰塊,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據由香里說,淳史班上飼養的小白兔病死了,放學後他們舉行了葬禮。當大家邊哭邊和它道別的時候,只有淳史小聲竊笑着。這種事情在現今的學校會被立即報告給家長。

「為什麼它死掉了你卻要笑?」

「因為很好笑啊。」

「為什麼?」

「因為怜奈說要大家寫信給小白兔。」

「有什麼關係?那就寫唄。」我刻意開朗地說。

「寫了要給誰看?」

他反問我後,終於抬起頭看我。我光是要接受那個視線就快招架不住了。不,準確地說我並沒有接受,只是無法撇開視線而已。我知道它一定會在天堂讀的這類騙小孩的話不會管用。我在他的眼神中感受到比大人還要看透現實的人生觀。是的,眼前這位少年,在這個年紀就經歷了喪父之痛。哀傷的深度和年齡是無關的。他所失去的不是我能輕易理解的。所以當時的我儘量不去觸碰到這個話題。如果換作是現在,我想我應該可以更直接地和他一同面對失去父親這件事吧。

先撇開視線的人是淳史。我雖然鬆了一口氣,但仍求救似的看向洗手間。由香里還沒出來。我背上的汗已經幹掉,甚至有些涼意。然後我們聊了籃球之類的話題,總算安然度過了由香里回來前的這段時間。

在海邊的小站牌下車後,還要爬十五分鐘的上坡路才會到家。背對着海走在上坡路上,眼前出現了一片雜樹林。樹林裡有一段陡峭的石階路筆直地通向上方。現在簡直無法相信小時候我可以扛着腳踏車上下這段石階。「好!」我重新提起西瓜,給自己打氣。現在應該剛過上午十一點吧,感覺到夏天即將結束的蟬死命地叫着。我在這綠色隧道的包圍下走着,仿佛有種走上通往天堂的樓梯的錯覺。我走在他們倆稍微前面一點,打電話給我大學學弟。在美術大學同社團的戶波,現在就職於和美術完全不相干的大出版社。前天晚上,我拿着簡歷去拜訪他,並且請他介紹書籍編輯部的上司給我認識。也就是為了再就業去面試。說實在的,我想都沒想到過了四十歲,還會有寫簡歷這一天。

「不要直呼他小良好不好?」透過如大雨般的蟬鳴聲,我隱約聽到由香里這麼對淳史說。

「就算只有今天也好……算是幫一個忙……」

「可是小良就是小良啊。」

「哎,你明明知道我是什麼意思還……」

由香里深深嘆了一口氣。

撥通音效響了十聲後轉到了語音信箱。我停住腳步,等待他們跟上。

「戶波那小子不接。」

「出版社周六放假吧。周一再打就好了啊。」

我含糊地回應她後,將手機收進口袋中。

「我找工作的事,到了家裡,記得保密……」

以防萬一我提醒道。

「好……」

她的尾音上揚,似乎有些不情願。

「拜託啦,過了今天之後,暫時也不會再見到他們了。」

「父子間有什麼好顧面子的?」

「就因為是父子啊,打死我也不想跟那個人說我失業了。」

「真是的……每次說到爸爸你就那麼意氣用事。」

我很感謝由香里不催我去找工作。但因為她取得了館員資格,目前在美術館領的薪水遠高過我以前在油畫修復工坊領的錢,所以有時候我會感到不安,似乎她不需要依賴我的收入,甚至是我的存在。算了,那只是不足掛齒的舊時代的男性尊嚴。但話說回來,一把年紀的男人還得吃軟飯,無疑是父親最瞧不起的一件事。

每次見面父親總會問:「工作如何?能糊口嗎?」這句話仿佛是在指責我的人生似的折磨着我。而且每次見面,我的工作都不一樣。美術大學畢業後,我有一陣子在補習班和美術館打工。雖然也想過要畫畫,但我自己最清楚,我既沒有靠繪畫維生的才華,也沒有這個覺悟。過了三十歲我才開始去上修復油畫的學校,學費是瞞着父親偷偷跟母親要的。當時我跟他們幾乎可以說是失聯了,所以我有求於她,她反而很開心。畢業後學校的教授讓我在他的工作室工作。我想不是因為我技術好,而是因為他同情我,認定我是最有可能因為找不到工作而苦惱的學生吧。我和由香里就是在那裡認識的。但靠那邊給的薪水只能勉強養得活自己,所以我就趁着結婚辭掉了工作。只是,一個沒有任何證照,也沒有任何資歷的四十歲男人要找工作,遠比想象中困難得多。

父親視工作為人生的一切。他甚至覺得不這麼想的男人是沒有價值的。對他這種人說人生不是只有在事業上追逐成功而已,只會讓他覺得是輸不起的喪家犬在嘴硬亂吠罷了。反正怎麼跟他說他也不會懂,今天一整天我打算就裝作我還在油畫修復工作室工作。過年之前我應該會找到下份工作吧……不,應該說如果沒找到我就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