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第四部 · 五 線上閱讀

那年的萬聖節非比尋常。當然了,氣候還是隨着時令,突然變天了,遲滯的炎熱一下子讓位給涼爽的天氣。跟往年一樣,現在颳起冷風,而且持續不斷。大片大片烏雲,從天際一邊奔向另一邊,陰影遮住房舍,單等烏雲飛過,十一月天空的金色冷光重又投到這些房頂。頭一批雨衣已經上市。不過,大家注意到,光亮的膠布雨衣數量奇多。其實,報紙早就報道過,據說兩百年前,法國南方鼠疫大流行期間,醫生們穿上油布衣服以防傳染。各家商店趁機傾銷庫存的過時服裝,人人爭購,希望穿上這種防護服。

不過,時序嬗變的這些徵象,不能令人忘記公墓冷冷清清的景象。往年這個日子,有軌電車裡充滿菊花的沒有香氣的味道,婦女則成群結隊,前往親人安息的墓地,給他們的墳墓布滿鮮花。一年漫長的歲月,逝者都在孤獨和被遺忘中度過,而這一天,正是活着的人試圖給死者做些補償。然而,這一年,誰也不願意再思念死者了。恰恰是因為已經想得太多了。今非昔比,不再是懷着些許遺憾和無限憂傷來掃墓。死者也不再是被冷落的孤魂,親人每年有這麼一天,來到墓前訴說辯解一番。他們成為不速之客,闖入想要忘記他們的人的生活。這就是為什麼,這一年的萬聖節,可以說為人避諱了。科塔爾就說,現在天天過萬聖節——塔魯倒認為,他的言辭越來越尖刻了。

千真萬確,鼠疫歡快之火,在焚屍爐里越燒越旺了。日復一日,死亡人數也確實沒有增加。但是,鼠疫到達高峰,似乎築成安樂窩,每天殺戮的人數,像一個稱職的公務員的工作那樣,準確無誤而又均衡了。依權威人士之見,原則上,這是個好兆頭。在疫情圖表上的曲線,先是不斷上升,後來沿水平延長,這在一些人,例如在里夏爾大夫看來,還是差強人意的。「這圖表趨勢不錯,好得很嘛。」里夏爾大夫說道。他認為疫情已經達到他所說的水平線了。從此往後,只能是往下降了。這種變化,他歸功於卡斯泰爾新研製出來的血清。新血清確實取得了意外的成效。老卡斯泰爾也不表示反對,但他認為,其實還無法做出任何預判,瘟疫的歷史就出現過意料不到的反彈。省政府早就渴望平撫公眾的情緒,但是鼠疫總不給機會,這次就打算召集醫生開會研討,請他們寫出一份有關這個問題的報告,不料就在這節骨眼上,里夏爾大夫也讓鼠疫奪走了性命,而這恰恰發生在疫情水平發展線上。

這一事例當然令人震驚,但是畢竟說明不了什麼,省府當局面對這一變故,又回到悲觀的態度上,這跟先前要採取樂觀態度同樣失於輕率。卡斯泰爾本人倒是兢兢業業,一門心思研製他的血清。不管怎樣,公共場所無不改成醫院或者檢疫隔離所,而省政府大樓之所以沒有輕易改動,也是因為總得保留個開會的場所。不過,總體來說,這個時期疫情相對穩定,因此,里厄所做的組織安排還能應付裕如。醫生和護理人員已經盡了全力,沒有被迫想方設法做出更大的努力。他們只需保持常態,繼續做好這種可以說是超人的工作。已經有所表現的肺鼠疫形態,現在蔓延到本市各個角落,就好像大風點燃並吹旺市民肺里的大火。患者大口大口吐血,喪命的速度大大加快了。現在受感染的危險劇增,則是瘟疫的這種新形態所致。其實,在這一點上,專家們始終各持己見。但是,為了進一步防護,衛生防疫人員依舊隔着消毒紗布口罩來呼吸。儘管乍看起來,疫情很可能還要擴展,但是,腺鼠疫的病例卻在減少,總體尚能持平。

然而,由於食品日益短缺,還可能在其他方面引起憂慮。投機活動猖獗起來,一般市場緊俏的生活基本食品,有人以天價倒賣。這樣一來,窮苦人家生活就異常艱難,而富有家庭幾乎什麼也不缺少。按說,鼠疫司職不偏不倚,卓有成效,本可以在我們同胞的心中強化平等,不料正相反,它通過自私心理的正常作用,在人心中加劇了不公正的感受。當然,最後還有無可挑剔的平等,即死亡,但是這種平等,誰也不願意爭取。窮人飽受飢餓之苦,自然更加懷舊,想到毗鄰的城鎮鄉村,那裡生活很自由,麵包也不貴。既然不給他們飽飯吃,他們就頗不理智地覺得,應該放他們離開。於是,一句口號終於流行起來,有時在牆上就能讀到,還有幾次在省長經過的路上有人喊出來:「不給麵包,就給空氣!」這句帶有嘲諷意味的口號,也成為示威遊行的信號:幾次遊行被迅速鎮壓下去,但是其嚴重性質則有目共睹。

各家報紙接到指令自然服從,不惜一切代價宣傳樂觀精神。讀這些報紙,那便是民眾表現出來的「平靜而鎮定的動人典範」,標誌着當前形勢的特點。可是,在一座封閉的城市裡,就毫無秘密可言了,誰也不會誤解全城居民表現出來的「典範」。至於報紙上所談的「平靜而鎮定」,要想有一個準確的概念,只需走進當局所組建的一處檢疫隔離所,或者一個隔離營就行了。當時,敘述者恰巧被調往別處,不了解那些營所的情況。因此,他講到這裡,只能引述塔魯的見證。

塔魯在筆記中,確實論述了一次參觀:他和朗貝爾一起去看了設在市體育場的隔離營。體育場坐落在城門附近,一邊挨着有軌電車行駛的街道,另一邊則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一直延伸到城池起建的高地邊緣。體育場四周通常築起水泥高牆,只要在四面進出口設置崗哨,就很難逃離。同樣,有圍牆阻隔,外面的好奇者也難以進去打擾那些接受檢疫隔離的不幸者。反之,隔離在裡面的不幸者,終日看不見,卻能聽到駛過的一輛輛有軌電車,從伴隨電車的更加喧鬧的聲音,就能猜出是辦公室上下班的時間。他們由此得知,生活把他們排除在外,但是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仍然繼續,只是由水泥高牆隔成兩個世界,彼此陌生的程度,不亞於身處不同的星球。

那是個星期天下午,塔魯和朗貝爾選定時間前往體育場。陪同他們的那個貢薩雷斯,足球運動員,還是朗貝爾把他找來的,他最終接受了輪流看管體育場的差使。朗貝爾要把他介紹給隔離營主任。貢薩雷斯跟他們兩個人重又見面的時候,就對他們說鬧鼠疫之前,這個時刻他換上運動服,準備上場比賽了。現在,體育場都徵用了,不可能再組織球賽了,貢薩雷斯感到自己閒得慌,也完全是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正是出於這種原因,他接受了這項看管的任務,但要求只是在周末才值班。那天半晴半陰,貢薩雷斯仰望天空,頗為遺憾地指出,這種天氣,不下雨也不熱,特別有利,能痛快踢一場好球。他極力回憶在更衣室里擦松節油的氣味,還有搖搖欲垮的看台,黃褐色球場襯出的色彩鮮艷的球衣,中場休息時喝的檸檬汁和冰鎮汽水,發乾的喉嚨喝下汽水,就有無數冰針刺激的感覺。塔魯還記錄了一件事:他們走過城郊坑坑窪窪的街道,這個足球運動員還不斷地踢着碰到的石子,總想一腳踢進陰溝的下水口裡,踢進去了便說道:「一比零。」他抽完一支香煙,煙蒂從口中吐出去,就起腳儘量在半空接住。到了體育場附近,一群孩子正踢球,把球朝他們三人踢過來,貢薩雷斯衝上前,一腳準確地把球還給那些孩子。

他們終於走進體育場。看台上全是人。但是,場地上搭滿了紅帳篷,有數百頂之多,遠遠望去,看得見帳篷里的臥具和包裹。看台原樣未動,好讓檢疫隔離者上去乘涼或者避雨。他們只能到日落時分才能回帳篷。看台下面的淋浴室經過了改造,而運動員的更衣室則改成辦公室和醫務室。隔離營大部分人都在看台上,另一些人在球場邊上遊蕩,還有幾個人蹲在他們帳篷的出入口前,無神的目光掃視着任何東西。看台上許多人都橫躺豎歪,似乎有所期待。

「他們整天都幹什麼?」塔魯問朗貝爾。

「不幹什麼。」

確實如此,幾乎所有人都耷拉着胳膊,兩手空空。這麼大一群人聚在一起,全場卻寂靜得出奇。

「最初那幾天,」朗貝爾說道,「這裡的人話特別多,誰都聽不見誰。可是,隨着一天一天過去,他們的話就越來越少了。」

根據塔魯記述的情況,他理解他們的心情,從一開始就看見他們擠在帳篷里,不是傾聽嗡嗡飛的蒼蠅,就是渾身瘙癢,一碰到願意聽他們發泄的人,他們就大叫大嚷,傾吐他們的憤怒或恐懼。然而,等到隔離營人滿為患了,善意傾聽的人越來越少,大家就只好不吭聲了,而且相互猜忌。的確,有一種猜疑,自灰色卻又明亮的天空而降,落到這紅色的營地里。

不錯,人人都是一副猜疑的神色。既然把他們從其他人當中隔離出來,那就不是毫無道理,他們就要在臉上顯示擔心並尋找這種道理的神色。塔魯觀察到,他們人人眼神都茫然,人人都是一副痛苦的樣子,苦於同他們原先的生活完全隔絕了。他們總不能時時刻刻想着死亡,於是什麼都不想了。他們是在度假。「然而,最糟糕的是,」塔魯這樣寫道,「他們已被人遺忘,而且,他們心裡也明明白白。熟人把他們忘記了,因為要考慮其他事情,這很可以理解。可是,愛他們的人也把他們忘記了,因為要走門路,疲於奔命,要想方設法把他們撈出來。那些人腦袋裡總縈繞着要撈人的事,也就不再想要撈的人了。這也很正常。這樣鬧騰下來,大家終於發覺,誰也不可能真正想誰了,即使身陷最悲慘的境地。因為,真正想一個人,那就是分分秒秒都在想,絕不會分神,不管是有家務事,有蒼蠅在眼前飛,該吃飯了還是身上發癢。但是,總有飛舞的蒼蠅,身上也總有發癢的時候。因此,人活在世上很艱難。他們這些人都深知這一點。」

隔離營主任又朝他們走來,對他們說有個奧通先生要見他們。他先把貢薩雷斯送到辦公室,再來帶塔魯和朗貝爾走向看台的一個角落。坐在一旁的奧通先生從那裡站起身,接待他們。他的穿戴一如往常,還戴着硬領。塔魯僅僅注意到,他兩鬢的毛髮支棱得很高,一隻鞋的鞋帶沒有系好。法官的神態很疲憊,他一次也沒有正面看對方一眼。他說見到他們很高興,並請他們轉達,他感謝里厄大夫所做的事。

其他人都一言不發。過了半晌,法官又說道:「我希望,菲利普沒有太受罪。」這是塔魯第一次聽他說出自己兒子的名字,明白情況有所轉變。夕陽在天邊低垂,從兩片雲彩之間透出來的晚照,斜射進看台里,給三人的臉塗上金光。「沒有,」塔魯說道,「沒有,他真的沒有受罪。」塔魯和朗貝爾離開時,法官仍然望着射來陽光的天邊。他們去跟貢薩雷斯告別。這個足球運動員正在研究輪班值勤表,他笑嘻嘻地跟他們握手。「至少我又見到了更衣室,」他說道,「還是老樣子。」過了一會兒,主任要送塔魯和朗貝爾出營,這時忽聽看台上噼噼啪啪巨大的聲響。接着,國泰民安時期用來宣布球賽結果,或者介紹球隊的高音喇叭,這時用發齉的聲音通知,隔離人員要回到各自的帳篷,以便分發晚餐。這些人緩緩離開看台,拖着腳步返回帳篷。等他們各就各位了,兩輛在火車站裡能見到的小型電瓶車,拉着幾口大鍋,駛進帳篷之間。每人都伸出手臂,而車上兩隻長柄勺伸進大鍋,盛出食物,倒進每人兩隻的飯盒裡。電瓶車隨即開走,給下一頂帳篷發食品。

「這樣安排很科學。」塔魯對主任說道。

「對,」主任滿意地說着,同他們握手,「是很科學。」

這時,暮色沉沉,卻雲散天晴。隔離營沐浴在清爽柔和的光亮中。在寧靜的暮晚,各處卻響起匙子和餐盤的聲音。一些蝙蝠在帳篷上方飛旋,又倏忽不見了。在圍牆外,一輛有軌電車駛過道岔,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可憐的法官,」塔魯走出體育館大門時,喃喃說道,「真應該為他做點什麼。不過,如何幫助一位法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