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回家 · 二 線上閱讀

在祖父祖母的墓地,這些與你血脈相連的宗親跟着不變的禮儀祭拜完,也各自散坐在這高台上,像是一起坐在祖宗的環抱中,共同圍繞着這個埋葬着祖宗的冢。

那一刻我會覺得自己是切開的木頭年輪中的某一個環,擁擠得那麼心安。

我一直相信有魂靈,我也相信母親那個關於父親的夢。因為當我身體貼着墓地泥土的那一刻,真切感到那種親人一樣的溫暖,我也相信,父親確實會用「家」這個詞來形容他的新住所。因為在我的理解中,家不僅僅是一個房子、幾個建築物,家,就是這片和我血脈相連、親人一樣的土地。

事實上離家鄉很遠,對我來說是很不方便的事情,因為遇到事情,脆弱無助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回家。

我得承認,並不僅僅是母親用閩南語說的那句「春節不回沒家,清明不回沒祖」讓我這一次倉促訂機票回家。而是,我又需要回家了:我身體很不舒服,同時,心裡正為一些對我格外重要的事情,纏繞到手足無措。

為了工作,那灰頭土臉、背井離鄉的幾十次飛行,積分的結果,換來了一張回家的免費機票。而且是光鮮亮麗的公務艙——電話里我對母親講,這多像我現在生活的隱喻。

這次回來的整架飛機,滿滿當當都是閩南人。坐在公務艙的位置,一個個進機的,都是老鄉,帶着各種款式的貢品,零星散落的話語,都是「我這次一定要去探探叔父的墓地,小時候他常把我抱在腿上,給我吃芭樂」、「你奶奶啊,生前一口好的都捨不得吃,最疼我了,可惜你沒福,沒看到過她」……我相信很多閩南人、老華僑都如同我這樣生活。累死累活地奔波,就是為了體面地回家。

那個下午,母親又在祭拜的空隙逗我,開始講我戀家的故事:大學因為家裡窮,貪心打了太多份工,有次勞累過度發燒近四十度。打工的那個補習班負責人叫了幾個人,要把我送去醫院。我半昏迷中,哭着一直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為什麼一定要回家啊?那次燒退後,我一睜眼才發覺自己在家。母親說補習班的老師扭不過我,打車送我回來的。母親一直逗我。這裡有什麼啊?為什麼一定要回家啊?我張了張口,臉紅得說不出話。

家裡有什麼呢?

有幾次遇到挫折,萬水千山趕回老家,待了幾天,就開始好奇自己的衝動。冷靜的時候,我確實會看到,這個小鎮平凡無奇,建築亂七八糟沒有規劃,許多房子下面是石頭,上面加蓋着鋼筋水泥。那片紅色磚頭的華僑房裡,突然夾着干打壘堆成的土房子;而那邊房子的屋頂,有外來的打工仔在上面養鴨。

那幾條我特別喜歡的石板路,其實一遇到雨天就特別容易滑倒,好不容易走着覺得有了浪漫的意境,卻突然接上一條水泥地。它到處是廟宇,每座廟宇都蔓延着那醇厚的沉香,然而周圍加工廠的廢棄味,卻也總在你沉醉的時候,突然襲擊。

同樣地,回來這幾天,我也反覆追問自己這個問題,這片土地為什麼讓我這麼依賴?

祭掃完墓地,空出來的光景是自己的。那個下午,我撐着傘走過因為放假而安靜的小學母校;走過嘈雜熱鬧的菜市場;在滷水小攤上看那個阿姨熟練地切滷料;看到那個駝背的阿叔又挑着生鏽的鐵盒叫賣土筍凍,臨時來興致叫了兩塊就在路邊吃……甚至還瞞着母親,偷偷牽出摩托車,冒着雨到海邊逛了一圈。雖然因此回來,頭更暈了。

我知道那種舒服,我認識這裡的每塊石頭,這裡的每塊石頭也認識我;我知道這裡的每個角落,怎麼被歲月堆積成現在這樣的光景,這裡的每個角落也知道我,如何被時間滋長出這樣的模樣。

回到家,爬到建在高處的我家四樓,放眼過去,這細雨之下,是青翠的石板路,被雨水潤濕而越發鮮艷的紅磚頭房,亂搭亂建、歪歪斜斜的改造房子,冒着青煙的廠區,以及滿頭插花的老人正挽着籃子買菜回來,剛從海里打漁回來的車隊,冒着雨大聲地唱起閩南語歌……我知道,其實我的內心、我的靈魂也是這些構成的。或許不應該說這片土地實際物化了我的內心,而應該反過來說,是這裡的土地,用這樣的生活捏出了這樣的我。

幾天的放縱,換來的是不得不乖乖躺在家裡養病。沒完沒了的雨水,孩子氣地趕起懶洋洋的土地味,悄悄蔓延上我的床,濕潤而溫暖,像某個親人的肌膚,舒服得讓人發困。我突然想,或許父親的魂靈埋入這黃土,就應該也是這般舒服的感覺。

從小我就喜歡聞泥土的味道,也因此其實從小我不怕死,一直覺得死是回家,是入土。我反而覺得生才是問題,人學會站立,是任性地想脫離這土地,因此不斷向上攀爬,不斷抓取任何理由——欲·望、理想、追求。然而,我們終究需要腳踏着黃土。在我看來,生是更激烈的索取,或許太激烈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任性。

這個能聞到新鮮泥土味的午後,終究舒服到讓我做了沉沉的一個夢。

夢裡,我又回到小時候的那次離家出走。我沿着那條石板路,赤着腳,一路往東走,沿途儘是認識的人和認識的石頭,他們和它們不斷問我,去哪?我說我要出去看看,我想要出去看看。我開始一路狂跑,認識我的人叮囑我的話聽不見了,那些石頭的勸說被我拋到腦後,慢慢發覺,身邊的景致越來越陌生——這不是我熟悉的空氣,不是我熟悉的石頭路,不是我熟悉的紅磚頭。我突然如同墜入一種深邃如黑洞的恐慌中,一種踩空的感覺,眼淚止不住汩汩地流,但同時,好奇心又不斷提醒自己,掙扎着想看幾眼陌生的風景。

是很美啊,那是片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海灘,海那邊漂浮着幾條大大的船,一群海鳥輕盈地掠過天際,我是可以躺在這裡一個下午,如果這是我的家的話,然而,我實在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慌:為什麼這裡的風這麼大?為什麼這裡的沙子那麼乾澀?為什麼看不到我熟悉的那些石頭。我恐慌地到處尋找,才終於看到,那條濕潤的小巷子溫暖地在不遠的地方等我。

我高興地一路狂跑,似乎後面有什麼在追着我,邊跑邊哭,邊跑邊笑,終於跑到家裡,敲了敲木頭門,開門的是母親。母親並不知道我那下午的歷險,看着灰頭土臉、淚流滿面的我,並不追問,也沒責罵,把木頭門推得更開一點,說,幹嗎?怎麼還不進來?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往家裡跑,廚房的油煙、木頭的潮濕、狗的臭味它們全部湧上來,環抱住我。那一刻,我知道,我回家了,乾脆就躺到滿是灰塵的地上去了……醒來後,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爭氣地哭了。或許,這幾年我其實還是沒離開過家鄉,只不過,走得遠了一點,看的風景更多一點,也怕得更厲害一點。但還好,我終於還是回來了,我終於還是能回來,我終於還是可以找到永遠屬於我的那條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