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厚朴 · 五 線上閱讀

在北京雜誌社的實習還算順利。為了爭取能留下正式工作的機會,也為了節省路費,我主動請纓,春節留守社裡,不回老家。

獨自一人在老家過年的母親顯然不理解這樣的決定,電話里橫七豎八地嘮叨着。等糊裡糊塗地掛完電話,就已經要跨年了。

我準備關機,煮碗泡麵加兩個蛋,就當自己過了這個年。

電話卻突然響了。

是厚朴。

「抱歉啊,那段時間沒接你電話。」這是厚朴接通電話後的第一句話。

「你後來怎麼沒來北京?」

「我沒錢,不像你那樣會規劃着賺錢,你知道我野慣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和我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被勸退離校時,整個學校圍觀着送別的場景。「我把行李拖着,拖到校門外,然後你知道怎麼了嗎?我坐在校門口開了個小型個人演唱會。整個學校掌聲雷動,可惜你不在現場。」

說完這個故事厚朴像是突然累了一樣,一下子泄了一口氣:「和你說個事,你別告訴別人。」

「怎麼了?」

「我覺得我生病了,腦子裡一直有種聲音,哐當哐當的,好像有什麼在裡面到處撞擊。」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不是打鼓打多了?」

「不是的,是從離開學校開始。離開學校後,我試着到酒吧找工作,但是,你知道我唱歌不行的。現在我已經完全不打鼓了,就來來回回住在幾個朋友家裡,蹭口飯吃。」

我一下子確定了,厚朴在那段時間過的是如何的生活:因為外部的挫折,他越來越投入對夢想的想象,也因此,越來越失去和實際的現實相處的能力。

「你不能這樣的,要不我讓誰幫忙去和學校說說話,看能不能回學校把書讀完,這段時間你也學我攢點錢,來北京。」我以為,我在試圖讓他的生活回到正軌。

厚朴突然怒了:「你是不是還想,讓我像大一那樣去工地掄石頭啊?我不可能那樣去做了,我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把我當失敗者,因為我活得比他們都開闊。我們是不是好朋友,不要假裝聽不懂我的話,你能不能出錢讓我來北京看病,你願不願意幫我?」

我試圖解釋:「厚朴,正因為我把你當朋友我才這樣對你說,這一趟來北京的錢不是問題,問題是……」

話沒說完,他電話就掛了。

我再打過去,就直接關機了。

我說不上憤怒,更多的是,我清楚,目前的自己沒有能力讓厚朴明白過來他的處境。

我一直在想象厚朴的生活,他已經用那些激烈的方式,把自己抬到那樣的心理預期,不可能再低下身,扎到庸常的生活里去了。他不知道,最離奇的理想所需要的建築素材就是一個個庸常而枯燥的努力。

他顯然也隱隱約約感覺到,失敗者這個身份似乎即將被安置到他頭上來。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能力,組織起他能想象到的瑰麗生活去與現實抗衡,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緊張、敏感地去抗拒一切質疑和暗示。

或許厚朴在那之前不接我電話的原因還在於,他敏感地覺得,現在的我,是映照他失敗的最好對比。

同學們都不知道厚朴的確切消息,只是斷斷續續告訴我,他偶爾突然偷溜回學校,抨擊一下學校和大部分人的庸碌,調戲下小學妹,拉大家喝幾瓶啤酒,就又再消失。有人在某個酒吧看到過他,也有人看到過他在馬路邊彈吉他,想獲得些資助。

我從輔導員那裡要到厚樸父親的電話,希望他能向厚朴分析清楚這世界的真實邏輯。然而那位厚朴一直念叨的鄉村英語老師,講話帶着一種莫名其妙的腔調,像老外在說中文一樣。他告訴我:「沒事,就讓他闖闖,失敗了,也當作是讓他發泄發泄,他得把內心的欲·望抒發完成啊,要不這一生就浪費了。」

我一下子明白,為什麼厚朴有着那麼着急、倉促,同時強烈而又真摯地擁抱世界的想象——這樣的父親幫不了厚朴。

實在沒有辦法,我最終試圖找王子怡幫忙。她淡淡地說:「哦,厚朴,好幾個晚上拖着把吉他在我家小區里半夜唱歌,發酒瘋說他如何愛我,被我父親叫警察把他帶走了。他真是個——」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我不想聽到那個詞語,在她還沒說出口前,趕緊掛了電話。

對厚朴的擔心,很快被每天日常瑣碎的各種滋味淹沒。

在正式畢業前,我如願地被雜誌社錄用。為了參加畢業典禮,我回了一趟大學。希望這次回去,能見到厚朴。

打開以前宿舍的門,裡面確實出乎意料地乾淨。聽同學說,厚朴在臨走前,擦拭乾淨了每一個角落。他們不解厚朴的這個行為,其實我也不理解。

讓人意外的是,除了帶走一把吉他,厚朴把整套樂器都留下來了。他跟同學們說,這是留給以後來這所學校,同樣懷有夢想的人。

我大概能感覺到,要離開學校時,厚朴內心裡那複雜的滋味。

以前讀大學的時候,總覺得這城市格外的小,就是一條主幹道,衍生出幾條功能迥異的路。然而,當它藏住一個人的時候,就變得格外的大。

整座城市就只有酒吧街上那幾個酒吧,也只有九一路上那兩三家樂器行。厚朴藏身的地方確實不多,但直到回北京前,我依然沒能找到他。

然而生活必須繼續,就像是個話劇演員,我必須在中場休息時間結束後,繼續扮演起在現實生活中苦苦爭取來的角色。

我就這樣告別了那座城市,告別了學校,也告別了厚朴。

北京果然像只巨獸,從飛機一落地開始,就有各種觸鬚攀爬而來,把你捲入一個個事件、一個個挑戰、一個個故事和一場場悲喜中。這眾多事件,這眾多悲喜,厚厚地、一層層地包裹着你,讓你經常恍惚,覺得似乎除了北京之外,再沒有其他的生活了。

作為師範大學的學生,我和厚朴的大部分同學都留在家鄉當起了老師,偶爾有些來北京進修或者補習的。我作為唯一一個紮根北京的人,自然成了他們的駐京接待處。

我沒再刻意去打聽厚朴的消息,但來的人總會有意無意地說起——事實上我和許多同學說不上熟悉,只是偶爾說說一些陳年舊事和另外一個共同認識的人的故事,勉強證明,我們為什麼還要在彼此身上花時間的原因。

據說厚朴流浪到最後,沒有朋友收留了,借公共電話亭打了個電話,就被他父親來城市接了回去。

為了他的事情,厚朴的母親和父親吵了很兇的一架,最終母親的主意占了上風。在母親的努力下,一些關係得到疏通,厚朴被安排到三明一個很小的村莊裡去教書。教的課據說很雜,有語文、政治和音樂等。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經常會在忙到大腦快抽筋的時刻,突然想象,在一個小村莊裡帶着一群小孩唱歌的厚朴。在我的想象里,他還是那樣激情四溢,還笑開着兩顆小虎牙,而村子的陽光,能把他的臉再次照出那種動人的透亮感來。我總會邊想象,邊自己開心地笑。

仿佛過上這樣生活的,是我自己。

糊裡糊塗地,我在北京已經待了兩年了。一個很平常的晚上,大學時期的班長給我打來電話:「你這周末能回來嗎?一起去趟三明。」

「為什麼去三明?」我沒反應過來。

「厚朴死了,班級組織同學們去探望他家。想說你們是最好的朋友,要不要也去送送他?」

我當即腦子一片空白,猶如被人重擊了一般。

班長還在講述這幾年厚朴經歷的種種,那是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樣的故事:到村里教書的厚朴,一開始有些寡言,但也稱不上什麼問題,但慢慢地,他不斷和家裡人說,腦子裡有個聲音,哐當哐當的,像是有隻怪獸,就住在他腦子裡到處衝撞。一開始,還只是在晚上隱隱作痛,漸漸地,會突然毫無徵兆地發作,他一開始只是喊頭疼,後來竟發展到拿自己的頭去撞牆,撞得頭破血流。

課最終是上不了了,他的父親帶着他到處去檢查,並沒能查出什麼問題。

自殺的前一周,他對父親提了最後的要求:我能去北京看病嗎?

他父親拒絕了。

這幾年,已經耗盡了這個家庭的最後一點積蓄,也耗盡了這個父親最後的耐心。

班長還在感慨:「我們要多珍惜彼此了,生活是個漫長的戰役,他是我們當中陣亡的第一個人……」

我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了。

厚朴的父親不知道,同學們不知道,王子怡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住在厚朴腦子裡的怪獸,是他用想象餵大的那個過度膨脹的理想幻象。我還知道,北京不只是他想要求醫的地方,還是他為自己開出的最後藥方。

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傷,迅速在胸口膨脹。張了張口,試圖想發出點什麼,卻始終沒有一點聲音。我這才意識到,這幾來年,對自己的管控太成功了,以至於在這個極度難過的時候,還顧慮着大聲宣洩會惹來鄰居的非議。

大學四年,畢業工作兩年,我一直控制着自己,沒學會抽煙,沒學會喝酒,沒讓自己學會發泄情緒的一切極端方式。要確保對自己一切的控制,要確保對某種想象的未來達成,要確保自己能準確地活在通往目標的那個程序里。

然而我要抵達的到底是什麼?這樣的抵達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

不想哭,內心憋悶得難受,只能在租住的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裡,不斷來來回回地到處走,然後不斷深深地、長長地嘆氣。仿佛我的胸口淤積着一個發酵出濃郁沼氣的沼澤,淤積着一個被人拼命咀嚼,但終究沒能被消化,黏糊成一團的整個世界。

也就是在那時候,我突然察覺,或許我也是個來北京看病的人。

或許,我和厚朴生的是同一種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