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厚朴 · 四 線上閱讀

我至今依然記得,看演出的那個晚上,靜宜真的很美,或者說很美好。穿着白色的小禮服,黑色素雅的高跟鞋,頭上俏皮地別着一朵小花,落落大方地在劇院門口迎接我。她得體地和我保持着又近又不過分親昵的距離,把我一一介紹給她家族裡的長輩:省建設廳副廳長、省藝術學校校長、北京某部委領導……這些長輩也確實非常好,對我輕聲細語地關懷,恰如其分地鼓勵。這顯然是個已經養出氣質的家族。

演出結束後,靜宜陪我走出劇院,她抿着嘴微微笑着說:「家裡人都很喜歡你。我叔叔說,你大四就到省建設廳實習吧,其他他們會安排。」說完自己臉紅了。

我還是料想不到自己也會這麼不自在,倉促地回覆:「這個還不着急,再考慮吧。」匆匆地告別。

從劇院回學校,需要到十字路口的車站去搭公交。我一路心事重重、晃悠悠地走,突然看到前面一個人,穿着正式的禮服、皮鞋,邊走邊像個小男孩般粗魯地抹着眼淚。是厚朴。

我快步走上前:「厚朴怎麼了?」

厚朴轉身看到我,竟然小孩子一般哇一聲哭了。原來厚朴也被拉來看演出見長輩,此前,王子怡還特意交代,父親對他印象不好教他如何表現,但是當厚朴一身筆挺出現在劇院門口的時候,王子怡卻突然傻傻地看了他很久,又看了看周圍一樣筆挺的人,大聲地問:「為什麼你穿這種衣服,顯得這麼可笑?我為什麼會喜歡你這種人?還為你這麼搞笑的人和父親鬧得這麼不愉快?」王子怡讓厚朴離開劇院。厚朴知道,這是分手。

那個晚上,我沒安慰厚朴。在我看來,這是必然,王子怡已經完全知道,在厚朴身上她完成不了反叛,厚朴不是那個真正自由的人,而王子怡真正想得到的戀人其實是叛逆。

靜宜的安排,在假期的時候,我當作家庭的大事和父母說了。他們當然樂於贊成,特別在看過靜宜的照片後。

我卻還在猶豫。

再過幾天就要大四了,我把自己關在家裡,翻來覆去地想,自己該怎麼做。我知道,這一選擇就真是一輩子了:我到底會讓自己過什麼樣的人生。

開學前兩天,我去銀行把所有錢匯總到一張卡,看了下總額:刨去要交的大四學費,還剩下一萬二。

一萬二夠我賭一把的。我知道自己心裡在想什麼。

開學前一天,我突然打包行李,提前到校了。為的是要約靜宜。事實上我還沒有決定,我想猶豫到和她見面時,再下這個決心。

靜宜是個聰明的女孩,顯然也明白我約她的原因。她乖巧地做了很多安排:騎着自行車來找我,對我說,不如你騎車帶我到海濱公園走走。到了海濱公園的那座風景很好的橋上,她拿出我寫的幾首詩,開始念。

天氣很好,景色很好,風很好。她確保一切都很好,才轉過頭問我,你要對我說什麼?

我看着她,內心卻湧起一種負罪感和噁心,我知道,那是我對自己的厭惡。我厭惡那個精明計算的我,我厭惡那個做了精明計算又不願執行的我。我知道那刻我要開口說的,是傷害這個無辜女孩的話。

但我最終說了。

她真的是個聰明的女孩。她堅持要微笑,然後自己騎着車默默走了。從那之後再沒聯繫。而我在開學兩周打點完學校的事情後,便買了火車票準備去北京。

後來才意識到,在那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那倦乏的、對一切提不起興趣、似乎感冒一樣的狀態,是愛情小說里寫的所謂心碎。我原本以為,這種矯情的情節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臨出發的前一天,我收拾了出租房裡的東西,拿到那間原本屬於我和厚朴的宿舍寄存。我想和厚朴道別,也想看看,此前的境遇在厚朴身上會催生出什麼樣的東西。

見到我,厚朴還是笑開他那兩顆小虎牙。我的床被他擅自拆了,一整套樂器就擺放在那。他看我進門,興奮地先是要表演打鼓給我看,然後又想彈吉他唱首自己新寫的歌。

然而,彈了沒幾下,他放棄了。坐在架子鼓的椅子上,頑固地打着精神,但消沉的感覺悄悄蔓延開。

他告訴我,原來的樂隊散了,誰被父母拉去實習了;誰準備考研了;誰認真地開始籌備畢業論文,希望衝擊優秀畢業生,爭取選調到政府部門……他們的「世界樂隊」,現在看來,更像是以青春的名義集體撒的一個嬌。在看到現實的未來後,各自投奔到新的軌跡里去了,還賦予這樣的行動另外一個名字:追求。

只有厚朴,像是派對後留下來收拾的那個人。

「你有什麼打算嗎?」我問。

他確確實實愣了一下,又急忙裝作不假思索的樣子,大聲喊:「招新的樂隊成員,繼續玩啊,你別忘了,我是厚朴啊!」

只是這樣的宣誓,沒有從心裡透出來的力氣,讓人聽了,反而感覺到無法言說的虛弱。

我在內心掙扎了很久,終於還是沒有說出類似「務實點,想想未來要走的路」這一類的話。所以我最終無話可說,倉促地結束了那一次告別。

為什麼一定要來北京?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覺得,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徹底的地方吧。

到北京後,我確實感覺自己的判斷似乎是對的。北京的確是個徹底的地方。挑戰是直接的,夢想是直接的,在這個地方,要做的事情動輒都是「國家級別」,這裡的人,談論的經常是如何改變世界,而這些事情不是談論完就隨風散了,確實有的事就這樣實實在在地在發生。

這樣的地方很容易和荷爾蒙相互催化,給人帶來「世界確實無限展開」的那種眩暈感。這樣的地方,確實需要大量想戰天鬥地的人。

從一家雜誌社的試用機會開始,我得到了進入這個城市的機會,或者也可以說,得到被這個城市一口吞沒的機會。

在一段時間裡,我覺得這個城市裡的很多人都長得像螞蟻:巨大的腦袋裝着一個個龐大的夢想,用和這個夢想不匹配的瘦小身軀扛着,到處奔走在一個個嘗試里。而我也在不自覺中成為了其中一員。

在北京的時候,我偶爾會想起厚朴,猶豫着要不要鼓勵他來到這樣的北京。北京這個夢想之地,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厚朴天然的生存之所,然而,我也知道,在北京發生的任何理想和夢想,需要的是扎紮實實,甚至奮不顧身的實踐。我隱隱擔心,厚朴這幾年一直活在對夢想的虛幻想象中,而不是切實的實現里。我沒把握,當他看到夢想背後那蕪雜、繁瑣的要求時,是否會有耐心,是否具有能力,是否能有足夠的接受度——夢想原來是卑微的執着。

十二月的時候,厚朴和我打過電話,告訴我他又招到新團員了,「世界樂隊打算重新向世界歌唱。」電話那頭他興奮地宣布。然後就好奇地詢問我在北京的每個細節,「我一直在想象活在那樣的地方是什麼感覺。」

「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就是更辛苦地攀爬,但可以看到每一步,都確實指向一個個看似龐大但又具體的目標。」我這樣回答他。

「有沒有把世界掌握在手中的感覺?」

他這樣一問,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這樣提問的人,顯然沒有試過在現實生活中去真正奔赴夢想。

我沒能說出口的是:厚朴,或許能真實地抵達這個世界的,能確切地抵達夢想的,不是不顧一切投入想象的狂熱,而是務實、謙卑的,甚至你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憐的隱忍。

但我終於還是發出了邀請,我擔心內心膨脹開的厚朴會越來越察覺到自己處境的尷尬,擔心他最終會卡在那兒。

「不如你也來北京?我租了個房子,你可以先住我這。」

「好啊。」他想都沒想。

我真的以為他即將到來了,於是又啟動了提前規劃的強迫性習慣。每天結束奔走後回到家,有意無意地,就開始慢慢地整理自己租住的大開間,試圖騰出兩個人各自的區域。到家具店買了一塊床墊,到二手市場買了個書架,中間放滿書,隔在我的床和準備給他的床墊中間。我還把吃飯的小餐桌往自己的空間裡挪,準備了把椅子,想着他可以偶爾坐在這裡彈彈吉他。

但厚朴遲遲沒有來。我打過去的電話,他也不接。

我只好向其他同學打聽。他們告訴我,厚朴的生活過得一團亂:厚朴又和人打架了,厚朴又談了好幾個女朋友,厚朴又和老師嗆起來了,他似乎還不甘願於此前自己的滑落,試圖以這種激烈的方式贏得存在感,而厚朴,果然又成為學校的偶像了……然後,厚朴在畢業前半年,被學校勒令休學。

最後這個消息是王子怡和我說的。她發了一條短信給我,主要的本意是打聽在北京的生活——她也想到北京來,可能是要讀語言學校準備出國,也可能是不顧一切想來北漂,「一切讓我父母自己看着辦」。

短信的最後,她似乎不經意地說:「厚朴被學校勒令退學了。你能想象到嗎?他竟然偷偷來找我,讓我父親幫忙和學校溝通。很多人都以為他是活出自我的人,但其實他只是裝出了個樣子欺騙自己和別人,我真的厭惡這種假惺惺的人。」

「他不是假裝,他只不過不知道怎麼處理自己身上的各種渴求,只是找不到和他熱愛的這個世界相處的辦法。每個人身上都有太多相互衝突卻又渾然一體的想法,他只是幼稚,還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誰。」打好的這條短信我最終沒發出去,因為覺得,沒有必要向她解釋什麼。因為,她也是個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