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厚朴 · 二 線上閱讀

過五關斬六將之後,我終於獲得了到報社實習的機會,面試是厚朴陪我去的。回來的路上,他沒有祝賀,而是搖頭晃腦地說:「父親和我講過一個故事,是他從美國之音里聽到的。一個常青藤畢業生到某世界五百強企業面試,那企業的董事長問他,你大一幹嗎了?那學生回答,用功讀書。大二呢?認真實習。大三呢?模擬現實試圖創業。你揮霍過青春嗎?沒有。你發泄過荷爾蒙嗎?沒有。然後那董事長就叫那學生出去,說你還沒真的生活過,所以你也不會好好工作,等補完人生的課再回來吧。」

我知道他想藉此告訴我什麼,但這故事一聽就真偽可疑,厚朴竟然全盤接受。

他不知道什麼是真實的世界。

我沒有直接反駁他,也許,我也在隱隱約約期待着,有人真可以用務虛的方式,活出我想象之外更好的人生。

厚朴見我沒反駁,接着宣布:「我要組建樂隊。」一副青春無敵的樣子,又似乎是對我的示威。

開學後沒多久,一家台灣連鎖的咖啡廳在我們全校招收服務員,要求有三個:長相端莊、談吐有氣質、身材標準。一個月工資一千,可以根據具體課時調整安排工作時間。他興沖沖地去面試並拉我作陪。烏泱泱的一群學生,都極力想象着高端的感覺,抬頭、收小腹、翹屁股,用氣音說話,放慢語速。面試的現場我還以為是表演課的課堂。

第一關,端莊,他勉強過了;第二關,談吐,據說他又熱血了一回;第三關,身材——裡面傳來「吭吭哐哐」摔東西的聲音,然後厚朴走了出來:「草泥馬的一米七。」咖啡廳老闆對他用尺子一量,一米七不到,便很認真地打了個×。他拉着我就跑,邊跑邊笑:「端莊個毛啊。」

咖啡廳的工作沒找到,但厚朴開始忙到不見蹤影。經常我睜眼的時候他已經不在宿舍,我睡覺的時候,他還沒回來。宿舍里的樂器越來越多,他皮膚越來越黑,人也越來越精瘦。我幾次問他幹嗎去了,他笑而不答。直到我跟着報社的記者到學校後山的採石場採訪,才看到不到一米七的他,正掄着一個巨大的鐵錘在敲打着巨大的石塊。

我吃驚地走上前拉住他:「你可真能啊。」他當時全身汗涔涔的,一條毛巾搭在頭上防日曬,活脫脫一個農民:「去他媽的世界,難得住我嗎?文明人才怕東怕西,必要的時候我可以不文明,我比你底線低。」

他依然笑得很好看。

不合時宜的東西,如果自己虛弱,終究會成為人們嘲笑的對象,但有力量了,或堅持久了,或許反而能成為眾人追捧的魅力和個性——讓我修正自己想法,產生這個判斷的,是厚朴。

厚朴的樂器在大一下學期購買完畢。大二上學期剛開始,他自己寫了個組樂團的啟事,擠到一堆正在招新的社團裡面,大聲吆喝。

海報特別簡單,就寫了個標題:組建改變世界、改變自我的樂隊。

然後下面是兩句他自己寫的詩歌:你問我,要去到的地方有多遙遠我回答你,比你看得到的最遠處還遙遠你問我,想抵達的生活有多寬廣我回答你,比你能想象到的一切還寬廣事實上,那時候的他之所以能配齊全所有樂器,還是參考着網上的資料進行的。自以為能用吉他彈完幾首曲子,對於樂隊,他其實什麼都不懂。

厚朴找到的第一個團員叫小五,白白嫩嫩、瘦瘦小小,戴着個眼鏡,父母都是公務員,此前沒有任何音樂基礎。招新的前一天,厚朴在操場邊布置第二天的招新展位,看到一個又白又淨的小男生默默地換完衣服,認真疊好,像豆腐整整齊齊地放在場外,蹦了幾下當作熱身,就跑進球場裡。然後傳來了歇斯底里的吼叫聲,轉頭一看,小五青筋暴漲,滿臉猙獰,和剛才活生生兩個人。厚朴就衝過去邀約了。

第二個團員綽號瘦胖,父親是國家武術教練,每次從班級到宿舍,總要評點不同女生的不同特質——「她臉是好的,可惜鼻子短了點,導致人中過長,嘴巴即使小巧精緻,也已經無法構建整體的美感了,可惜」、「她是個狡猾的女生,其實身長腿短,所以你看她穿裙子,故意把腰帶圍得那麼高,這種女人不能泡」……第三個團員叫圓仔,父母是開小賣部的,他後來寫了許多有零食名字的歌,稱之為物質主義流派:「脆脆的蝦條你汪汪的眼,薄薄的薯片你軟軟的話,蒼蒼的天空,這滿地的花生殼,流動的河水,這濃濃的啤酒香……」

團員還有阿歪、路小、扁鼻等等。

厚朴本來想自己當主唱的,但是第一次聚在KTV試音,他一張口,就馬上被轟下台了。瘦胖的原話是:不徹底的文明,不徹底的土,徹底的亂唱徹底的難聽。結果,扁鼻當了主唱:他起碼能用鼻腔共鳴。

最終的排練場地只能設在我們宿舍。據說每天下午四點準時開敲,「哐切哐切」一直到九點,全程五個小時,雷打不動。但有效排練時間一般只有三個小時,中間總是要應付前後左右宿舍傳來的抗議,必要時,還得和某個宿舍的人干場架。

使用「據說」這個前綴,是因為那段時間我也經常不在。大二開始,報社的實習轉成了兼職。我每個下午都去市區跑新聞:退休幹部養成了稀世蘭花、老人的孫女愛上自己的老友、領導幹部的重要講話、某場鬥毆導致幾死幾傷……這個工作經常接觸到車禍和事故。帶我一起跑新聞的是個女記者,遇到這樣的事件,尖叫聲的音量總是和靠近屍體的距離成正比。我卻有着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冷靜,若無其事地詳細打量,記錄細節,必要時,我還會用筆去挑開屍體的某一部分。之所以不恐懼的原因在於,我把他們都當成「事件里的某個細節」,而不是「某個人」。然而,每次從事故現場採訪回來,走進學校,看到這裡烏泱泱的人群,努力散發荷爾蒙、享受和挖掘身體的各種感官時,總會有種強烈的恍惚感。甚至會矯情地想,這麼努力追求所謂青春的人,意義在哪?

這種心境下,厚朴越來越成為我心中的奇觀。

我擔心着、羨慕着、懷疑着又期待着他:他到底會活出什麼樣子,他到底能活出什麼樣子?

看着他,猶如在看老天爺正在雕塑的一個作品。但一想到他是我的朋友,卻又莫名為他心慌。

樂隊的第一場演出在三個月之後,我想他們應該進行了異常刻苦的訓練吧。那場演出我被安排出席,坐在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還被派了活——上台獻花。事實上,我非常不樂意這麼做,容易讓人產生奇怪的聯想。但厚朴堅持:你是看着我爆發生命力的人。

演出地點在學校第二食堂,舞台就是把大家排隊打飯刷卡的地方清空了,接上厚朴找學生會文娛部借的音響。吃飯的桌椅是天然的座位。為了烘托氣氛,從食堂的大門到走廊到打菜的窗口都貼滿詩歌式的標語:「你是否聽到自己的靈魂在歌唱」、「我不會允許自己的青春夭折,所以我要讓我的無知放肆地宣洩」、「孤單是所有人內心的真相」……我想,傳銷公司的裝修標準也不過如此吧。

也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樂隊的名字叫——「世界」。讀到海報上這個名字時,想起了厚朴張大雙臂描繪他家那面用五彩瓷磚貼就的世界地圖的樣子。

或許實在有太多話想說了,當不了主唱沒法親自用歌曲表達,厚朴自己扮演了主持人的角色。

各種樂器準備好,食堂的五彩燈點亮。厚朴帶着成員一起上台。他拿起麥克風,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大家好,我們是世界,請從現在開始,聽我們歌唱……」

事實上,整場演唱會我沒記住一首歌。或許是為了趕時間,「世界」樂隊的所有歌都是用既有流行歌曲的曲子,厚朴自己填詞。厚朴的詞笨重又血脈僨張,流行音樂的曲子當時還多是輕巧簡單的節奏循環,兩者實在不搭。但我確實記住了厚朴開場前吼的那一嗓子:我們是世界,現在聽我們歌唱吧。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在那一剎那,我竟然被觸動到了,竟然很認真地想:自己是否也可以活得無所顧忌、暢快淋漓。

顯然,記住那一嗓子的不僅是我。「世界」樂隊沒紅——那些歌大家都沒怎麼入心,但厚朴在學校紅了。

演出的第二天晚上,就有人在宿舍門口探頭;到後來,去教室的路上都開始有人和厚朴打招呼;最後,中文系主任給整個系開大會,在傳達如何應對SARS的通知時,也開玩笑地說:「聽說我們中文系有個世界,還開口唱歌了……」

每次被人肯定的時刻,厚朴不會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也沒有故作姿態地矜持,而總是馬上笑開兩顆小虎牙,大聲回應:「對,是我,我是厚朴,我是世界。」

我總結是:厚朴確實在用生命追求一種想象,可能是追索得太用力了,那種來自他生命的最簡單的情感確實很容易感染人,然後有人也跟着相信了,所以厚朴成了他想象的那個世界的代言人。

我喜歡這樣的厚朴,我也願意相信這樣的厚朴,但我總覺得他是在為所有人的幻象燃燒生命。假如這個幻象破滅,別人只是會失望,但厚朴自己的內心會發生什麼呢?

厚朴談戀愛了。這是意料中的事。

他走紅後,我們的宿舍簡直成了個性人士在這所大學的必游景點,這麼多人來來回回,都帶着打開的內心,總會有和厚朴對接上,並最終睡到一起的人。

那時,我采寫的一篇報道意外獲得省里的新聞獎,報社給我派的活越來越多。我在外面採訪加班的時間越來越長,每次回到宿舍都晚上十點後了。但宿舍里,總還是異常熱鬧,聚集而來的人又總是性格各異。有那種神叨叨的人,拽着厚朴堅持討論「人活着的意義」;有整個手臂紋滿刺青,身體到處打洞的人,狂躁着要拉厚朴干件牛逼哄哄的事;有那種書呆子氣重到讓所有人避而遠之的人,怯生生地問,能否和厚朴一起發起一個什麼實驗;還有拉着厚朴要做音樂生意的……每個人都有各自天馬行空的願望和想象,在現實中因或多或少的原因和困難「正在籌備」或者「暫緩執行」,但似乎找到了一個共同的出口:厚朴你來帶頭做吧!

每晚,我走進宿舍,總會看到他們圍着厚朴,像真的圍着他們生命的希望一樣,極力鼓動着,要厚樸馬上投入某個由他們策劃的偉大計劃。大學統一十點關燈,這群人在關燈後非但不散,反而更能釋放自我,仿佛黑暗容易讓人忘記理性。總在我迷迷糊糊快進入夢鄉的時候,突然有人大喊一聲:「我們一定得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只有一次青春啊!」

然後肯定會聽到厚朴更激烈的回應:「對的,就是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