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厚朴 · 一 線上閱讀

見第一面時,他就很鄭重地向我介紹他的名字以及名字含義:「我姓張,叫厚朴,來自英文HOPE。」

為了發好那個英文單詞的音,他的嘴巴還認真地圓了起來。

一個人頂着這樣的名字,和名字這樣的含義,究竟會活得多奇葩?特別是他還似乎以此為榮。

他激動着兀自說了下去——

他的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原本只有小學畢業,後來自考了英語,作為全村唯一懂英文的人,在村子裡的學校當英語老師兼校長。他父親不僅通讀世界文明史,還堅持每天聽美國之音,他認為父親是那個村子裡唯一有世界觀的人。別人家的院子,一進門就是用五彩瓷磚貼成的福祿壽喜,他家一進門,是父親自己繪畫、鄉里陶瓷小隊幫忙燒制的世界地圖。

「這世界地圖有一整面門牆大,」厚朴盡力地張開手比劃着,好像要抱着整個世界一樣,臉上充滿着說不出的動人的光。

他像面對廣場演講的領袖,驕傲地宣布自己的名字和名字的含義。

他的行李是用兩個編織袋裝的,進門的時候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像少林寺里練功的武僧。身上穿的一看就是新衣服,頭髮也特意打理過,只是天太熱,衣服浸滿汗水,粘在身上,頭髮也橫七豎八地躺在頭上,像被吹蔫的野草,全然沒有他自己想象的那種瀟灑。倒是有幾根頑固地站立着,很像他臉上的表情。

他很用力地打招呼,很用力地介紹自己。看到活得這麼用力的人,我總會不舒服,仿佛對方在時時提醒我要思考如何生活。然而,我卻喜歡他臉上的笑。一張娃娃臉,臉上似乎還有幫忙種田留下的土色,兩個小虎牙,兩個酒窩,笑容從心裡透出來。

我想起了家鄉小鎮,改革開放後莫名其妙地富了。而我所在的中學是小鎮最好的中學,有錢人總拼命把孩子送進這裡。

每個小孩到班級的首次亮相,都映射出他們父母想象中這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該有的樣子:戲服式的誇張制服,有的還會別上小領結,頭髮抹上光亮的髮蠟。父母在送他們上學的時候,也許帶着驕傲感。然後,在飽含緊張和驕傲的期待中,小孩走進教室,惹來一陣哄堂大笑。每當此時,我總能聽到來自孩子以及父母內心,那破碎的聲音。

不清楚真實的標準時,越用力就越讓人覺得可笑。

厚朴大約也是這樣的小孩,他們往往是脆弱的,因為乾淨到甚至不知道應該要去判斷和思考自己是否適合時宜。

我什麼時候成為務實而細膩的人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表面上我大大咧咧、粗心大意。事實上,我講每句話的時候,總擔心會冒犯他人。我總在拼命感知,人們希望聽到什麼?如何表達到位?說不出的恐懼,恐懼自己成為別人不喜歡的人。為什麼這麼需要讓別人喜歡?或許是求生的本能。

時間久了,就會覺得臉上仿佛長出一個面具。每天晚上回到家,深深卸口氣,仿佛職業表演者的卸妝儀式。中學過集體生活時,我把這個動作掩飾成用水擦臉時舒服的「哼哼聲」。我自嘲這怪癖是我讓人喜歡的一個原因。唯獨有一次,一個同學神經兮兮地湊到我耳邊,說,我看出來了,你不是因為擦臉舒服,而是因為覺得扮演自己太累。他「呵呵」、「呵呵」地笑着,詭異地離開。而我當即有被一眼看穿的感覺。

中學時,總會碰到可以用「神奇」來形容的同學。看穿我的那位同學就是其中一個。他幹過的大事包括:臨高考前的一個下午,邀請年級考試前十名的同學,到團委活動中心集合。等到大家都滿臉茫然地坐好的時候,他突然一蹦,跳上講台,大喊:「諸位護法,我召集爾等是為了正式告訴你們,我是你們等待的神,爾等是我的親密子民,必須發誓永世為我護法。」同學們一愣,有的翻了白眼,有的直接拿書往他頭上一扔,還有的笑到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滾。他卻還在認真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半晌不動,像個雕塑。

一直在內心期待,他終有一天會變成邪教頭目吧。讓我失望的是,這傢伙後來竟然是高中同學裡第一個結婚的,也是第一個發胖的。他在一所中學當生物老師,最喜歡教的課是青蛙解剖課。畢業十周年的高中同學會時,他抽煙、喝酒,說黃色笑話,一副活在當下、活在人間的塵俗感。

我實在好奇,他「神奇」的那部分跑哪兒去了。借着酒勁,我湊到他耳邊,用故作神秘的口吻提起當年那件事:「其實你是唯一看穿我的人。怎麼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哈哈大笑:「當時都是開玩笑。」

看我悵然若失,他嚴肅地說:「其實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哪個才是我應該堅持的活法,哪個才是真實。」說完抬頭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內心發毛。他又突然重重用手拍了我的肩膀,說:「怎麼?被嚇到了啊?騙你的!」

我不知道他哪句是真話,生存現實和自我期待的差距太大,容易讓人會開發出不同的想象來安放自己。我相信,他腦子裡藏着另外一個世界,很多人腦子裡都偷偷藏着很多個世界。

我自己也一直警惕地處理着想象和現實之間的關係:任何不合時宜的想象都是不需要的,因為現實的世界只有一個。

那天下午,我在厚朴的腦袋裡看到了他的想象:他以為他現在到達的,是整個世界的入口;他以為再走進去,就是無限寬廣的可能;他以為正在和他對話的,已經是整個世界。

我忍不住提醒:「厚朴,你最好不要和同學們說你名字的來歷。」

「為什麼?」他轉頭問我,臉上認認真真地寫着困惑。

「因為——」

我實在說不出來:因為世界不是這樣的。

他果然、終於還是說了。

班級的第一次聚會,他喝了點酒。這大概是他的人生第一次喝酒。

不知道自由是什麼的人,才會動輒把自由掛在嘴邊。

他的臉紅紅的,口齒有點不清,最後描繪到世界地圖的時候,他加重了口氣,甚至因為酒勁的緣故,還誇張地跳了起來——「有這麼大一面世界地圖。」

一片哄堂大笑。

或許是喝了酒,又或許厚朴的字典里根本沒有嘲笑這樣的詞,同學們的大笑反而讓他像受了鼓勵一般越發激動了。他開口唱了一首英文歌,好像是BIG BIG WORLD。唱完後他鄭重地宣布自己要儘可能地活得精彩,還矯情地用了排比句:「我要談一次戀愛,最好馬上破處;我要組建個樂隊,最好再錄張專輯;我要發表些詩歌,最好出本詩集;我要我的世界分分秒秒都精彩,最好現在就開始精彩。」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大概以為自己是馬丁·路德·金。「多麼貧瘠的想象力,連想象的樣本都是中學課本里的。」我在心裡這樣嘲笑着。

厚朴的言行果然被當作談資到處傳播,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一點都沒在意。他是不是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談論是嘲笑,甚至可能以為這是某種認可。

去食堂的路上,有人對他意味深長、不懷好意地「呵呵」笑,他直接衝過去,雙手搭在人家肩上,「兄弟對我有好感啊,那認識下?」反而搞得那人手足無措,倉皇而逃。調皮一點的,看見他走過,就模仿着漫畫裡的角色,雙手高揚大喊:「熱血!」他也開心地跟着認真地歡呼起來:「為青春!」

我在一旁看着,總覺得尷尬。

出於擔心,又或者出於好奇——這樣的人會迎頭撞上怎樣的生活——我有段時間總和他一起。

我終究是務實和緊張的,我開始計算一天睡眠需要多少時間,打工需要多少時間,還有賺學分和實習……這樣一排,發覺時間不夠用了。大學畢業之後的那次冒險將決定我的一生。高中時父親的病倒,讓我必須保證自己積累到足夠的資本,以便迅速找到一份工作,這份工作還得符合我的人生期待。這很難,就像火箭發射後,在高空必須完成的一次次定點推送一樣。

厚朴不一樣,他實在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東西,或者是不知道可以擔心什麼,沒有什麼需要認真安排。

厚朴參加了吉他社——理所當然,畢竟他想組建樂隊,然後他又報名了街舞社、跆拳道社——他甚至說自己想象中穿着跆拳道服和人做·愛的情景。他是用嚷嚷的方式說的,生怕別人不知道。那段時間裡,他腦子裡充滿着太多詭異的想象,跆拳道在他心目中或許意味着青春的叛逆和城市化吧。最後他還報名了詩歌社。

他熱情地拉我去各個社觀摩他的「精彩嘗試」。陪他走了一圈後,我覺得,吉他社應該更名為「想象自己在彈吉他的社團」,同理,街舞社、跆拳道社、詩歌社,分別是想象自己在跳街舞、打跆拳道和寫詩歌的社團。

在迅速城市化的這個國家裡,似乎每個人都在急着進入對時尚生活的想象,投入地模仿着他們想象中的樣子。這些社團或許更準確的描述還可以是——通過假裝彈吉他、跳街舞、寫詩歌來集體自我催眠,以為自己變得現代、時尚的邪教組織。

被這種想象俘虜多可笑。真實的世界,世界的真實不是這樣的。

大一,我給自己設定的目標是兩個學期都拿獎學金——生活費都從那兒來。打一份工,爭取第一年攢下三千塊——為畢業找工作備糧草,然後進報社實習。實習是沒有收入的,但可以看到更多的真實世界:真實的利益關係和真實的人性。要訓練自己和真實的世界相處。

就這樣,我和厚朴朝兩個方向狂奔,以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