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天才文展 · 四 線上閱讀

在我考上大學,也進入「城市」生活之後,我經常遇到和文展很像的人,他們一個個和我說着對未來的規劃,和在故鄉在中小學階段的成功帶給他們的無比信心。這樣的人,還因為出身,總可以嗅到他們身上的泥土味。這使得他們的理想粗暴卻淳樸,讓人感覺不到野心勃勃或者城市孩子般的精明,我樂於和這樣的人交朋友,就如同喜歡某種精緻的土特產一般。但顯然我不是這樣的人,要感謝文展的是,我基本不太想太長遠的事情,很多事情想大了會壓得自己難受。我只想着做好一點點的事情,然後期待,這麼一點點事,或許哪天能累積成一個不錯的景觀。起碼是自己喜歡的景觀。

在他們極度亢奮的時候,總是不自覺把聲音抬高,那聲音,總有幾個音節讓我回想起文展那因為兔唇而顯得奇特的腔調,再定睛一看,我總能找到他們臉上和文展類似的部分。我會突然想,在這麼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那個兔唇、倔強的文展,究竟處在哪種生活中。

大學畢業後,我如願找到了一份記者的工作。我做記者,是因為,我覺得這世界上最美妙的風景,是一個個奇特的人。越大的雜誌社有越高的平台,能見到越豐富的人,我被這種愛好引誘着引誘着,一不小心,來到了北京。

人總是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回歸到了原型。把行李和住所安頓好之後,我第一個事情,就是買了一張票,登上了景山公園的最高處。邊往上走,我邊想象,如果是文展,他此時是否會覺得豪氣萬丈,未來就這麼鋪展在眼前。我想到的,倒一直是對生活的不確定,我享受一個城市提供的更好的平台,但我不知道自己終究會比較享受怎麼樣的生活。

爬到景山公園最高處,我突然想給文展打電話。他的母親每次過年,總是要來找我聊聊天,然後一次次抄寫給我文展的號碼。她說:「你有空和他聊聊吧。」我知道,文展的母親心裡還是隱隱地不安。但她不敢把這不安說出口,似乎一說出口,一切就清晰可見,一切擔心就落地為實了。

電話接通了。「哪個兄弟啊?有什麼好事找啊?」他的聲音竟然聽不出兔唇的感覺。他再次吞下了自己的殘疾,但是,不是以童年時期的那個方式。

我張了張口,最終沒說一句話就把電話掛了。我感覺到,那樣的言說方式背後,有着某些油滑、市儈。我沒想過,要如何與這樣的文展對話。

或許是文展聽他母親念叨過我關心詢問他近況的事情,或許是他猜測出那通電話是我撥打的。過了一周左右,我在自己博客上公布的郵箱裡,突然接到文展的一封信。

信里他熱情洋溢地誇獎我的「成就」:「竟然是小時候所有玩伴中唯一一個能進到北京,並且在一個大單位混下來的人。」他還提到,看到我的一些文章,然後很仔細地點評他認為的優缺點,最終說:我最近在籌劃一個大計劃,計劃成了,將打敗所有人對我的質疑,讓老家人以我為傲。

斟酌了好一會兒,我還是回信說:沒有人對你有質疑,大家許久沒見到你,很期待能和你聚聚。不如今年春節就回老家,小時候的玩伴真該一起聚聚了。

出遠門工作,反而讓我明白自己確實是個戀家的人。自工作有經濟能力之後,我每年總要借着過年或者什麼重大節日的名義往家裡跑。老家的路已經翻修過幾次了,鄉里街坊每戶人家,也因為不同際遇,不再如同以前清一色的石板小屋,開始長出不同樣子的房子來。我家的房子也已經翻修成四層的小樓房。四樓就是我的書房,只要走到陽台,就能看到文展的家和文展的房間。他們家至今沒有翻修。每年春節回家,我坐在書桌前,總要抬眼看看文展的房間,每次都是窗戶緊閉。

文展沒有回信,春節也沒回來。而且我知道,短時間內,他不會再讓自己被我聯繫上了。那年春節,我倒心血來潮提起了勇氣,開始走訪一個個小時候玩伴的家。

有的人已經結婚了,抱着孩子,和我講述他在夜市上擺着的那攤牛肉店的營收。有的當上了漁夫,和我講話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把自己的身子一直往後退,然後問:「會不會熏到你啊?」有的開起服裝廠當上了老闆,吃飯的時候一直逼我喝陳釀多少多少年的茅台,然後醉氣醺醺地拉着我,中氣十足地說:「咱們是兄弟對不對,是兄弟你就別嫌我土,我也不嫌你窮,我們喝酒……」

我才明白,那封信里,我向文展說的「小時候的玩伴真該一起聚聚了」,真是個天真的提議。每個人都已經過上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讓許多人在這個時空里沒法相處在共同的狀態中,除非等彼此都老了,年邁再次抹去其他,構成我們每個人最重要的標誌,或許那時候的聚會才能成真。

從老家回到北京沒多久,母親打來電話,告訴我,文展的父親突然中風病逝。「文展回來送葬,你都不能想象他變成什麼樣了,很瘦,很黑,頭髮枯枯的,不太願意和人說話。」

又過了一個月,母親和我閒聊說起,文展回小鎮工作了,「是他母親勸他留下的,據說找了關係,在鎮裡的廣播站當電工,也幫忙編輯些文字。」

聽說這個消息,我幾次想找個事由回老家一趟,我知道,如果只是因為想見見一個兒時玩伴就突然休假回家,對母親、對公司的領導,都是個讓他們錯愕的理由。

越想尋到理由,越不能如願。耽誤着耽誤着,又一年了,終於要過年了。

在啟程回老家前的一個月,我竟然不斷想象,和文展相見會是如何的場景。我不斷在思考,自己是該客氣地和他握手,還是如同以往,像個哥們兒拉住他擁抱一下。

但我們已經十幾年沒見了。十幾年,一個人身上的全部細胞都代謝完多少輪。我因而又惴惴不安起來。

我早早地回到了小鎮,然而,因為內心的這種不安,我始終沒有去敲他家的門。我想着的是,我們兩家住得那麼近,總能無意間撞上吧。或許這樣的見面方式更好。

果然第三天,我拐進小巷的時候就遠遠地看到文展。他正從巷尾走過來,應該是要回家。我興奮地招手,他似乎有抬頭瞄到了,但又像沒看見繼續走。我喊了聲:「文展。」他卻似乎完全沒聽見,竟然在一個小路口直接一拐,拐出了小巷。

當晚,我向母親打聽來他下班的時候,特意在那個時間點「出門走走」。文展果然在那個時候出現,我依然很興奮地朝他揮手,他又似乎刻意避開一樣,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我確定,文展在躲我。但我不確定,他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

眼看春節要過了,我最終決定,去他家拜訪。

其實我家出門右拐,再走一二十米,就到他家了。門還是那個門,敲起來還是這樣的木頭聲。「文展在嗎?」

「誰啊?」依然是他母親這樣詢問的口氣。

「是我,我來找文展。」

門打開了。文展的母親笑容滿面地迎我進去:「他在自己的房間,你還記得吧。」

我當然記得。

這房子,我也十幾年沒進來了。它果然是記憶中的那個樣子,但又不僅僅是那個樣子,就如同一張沒對焦好的照片,一旦清晰起來,大概的模樣還是如此,只是每部分的景致,完全顛覆了此前的感覺。它比我記憶中小,土牆斑斑駁駁、老氣沉沉,還飄散着一股發霉的味道。

到了文展的門口,他果然還是如同以前,把房門關上了。我敲了敲房門,門開了。是文展。

他是如同母親說的,瘦了,黑了,頭髮枯枯的。但他最重要的改變不是這些,而是他給人的感覺。他背微駝,眼睛半乜着,疲憊但警惕,眼神的冷漠不是有攻擊性的那種,而仿佛是對他自己的冷漠。

「好久不見了,文展。」我試圖用小時候一周不見那種打招呼的口吻。

他顯然沒有預料到我會來,也愣了一下。

我在那一刻也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和他擁抱。他的外表,他的眼神,他的氣質,似乎都不是十幾年前我熟悉的那個文展,生活已經把他雕刻出另外的模樣,但即使這樣的面目全非,還是可以從他的眉角、他臉上細微的一個表情,找尋到,那個文展。那個文展或許破碎了,但他是在那身體裡的。

文展最終幫我做了決定,不握手也不像老朋友那般擁抱,而是平淡地指了指椅子,「坐吧。」

他的房間還是沒打開窗戶,即使白天,也把電燈亮着。鎢絲燈有些發黃,讓我目光所見,似乎都有種老照片的錯覺。

我努力想找尋到過去的影子,因為,那是我來找他,並且此刻能和他對話的原因:「這房間沒變啊,那個皮箱還在嗎?我還記得,裡面放着你整理的歷史大綱。」

「皮箱裝上一些父親的衣服,和他的屍體一起燒了。」

「不好意思。」

我沉默了一會兒。

「那些歷史大綱呢,當時你做的這個事情讓我非常崇拜。」

「哦,那些無聊的東西,我帶去福州不多久就扔了。」

「真可惜啊。」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我們又沉默了許久。他似乎意識到我努力背後的善意,試圖挑起話題:「我在廣播站,還播過你的文章。」

「是你特意關注的嗎?哈,我又不是什麼大作者。」我馬上抓住機會,試圖通過自嘲,讓這個對話進入放鬆的階段。

然後我開始講述,自己在外地生活的種種。

我沒有預料到,他竟然沉默了。而且這一沉默,不像我想象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可以逾越、可以熬過的間歇。他冷漠地坐在那,任由沉默如同洪水汩汩淌來,一層層鋪來,慢慢要把人給吞沒了。

我終於忍不住,站起身說:「那打擾了,我先回家了。」

此刻他卻突然說話了:「對不起,其實我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厭惡你。」

我愣住了。

「你說,憑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我?」

我知道他在說的是什麼,我知道他提問的,是我們都沒辦法回答的問題。

第二天,我改了機票提前回北京。在路上,我反覆在想,自己此前對文展耿耿於懷的原因,是因為我有種無意識的愧疚感,仿佛我莫名其妙地過了他應該過的生活?又或許,是因為,我知道,從本質意義上,我們都是,既失去家鄉又永遠沒辦法抵達遠方的人。

自此之後,我再也沒去過文展家裡。每次過年回家,遠遠地看到他,也總是趕緊躲避。母親不知道其中發生的緣由,總源源不斷帶來他家的信息:文展和他哥哥的矛盾爆發了。他哥哥憑着老婆帶來的嫁妝,開了家海鮮店,日子過得不錯,或許是為了爭回以前那口氣,每每總是對文展冷嘲熱諷。文展的工資不高,只有一千多,他在工作中本來就看不上同事的粗俗,在單位的日子也越發難受。文展的母親,到處奔走着試圖幫他找到一個好妻子,但因為兔唇和事業一般的緣故,一直沒找到。堅持了兩年多,文展再次走了。這次不是去往任何一個城市,而是向廣電系統申請,跑到一個只有幾千人口的小村莊,挑起附近地區發射台的維修看護工作。

我知道,他和我這輩子都註定無處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