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天才文展 · 二 線上閱讀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往文展家裡跑,在事務性地和同伴們履行完遊戲的職責後,就迫不及待地問:「你要開始整理嗎?」

文展總是笑而不答,迎接我的眼神,總有種很神聖的光芒。似乎我們確實在見證着某些偉大事情一點點成真。

我本來就是個成績不錯的人,而文展正在進行的這項偉大事業,讓我更加有點迫切的緊張感。很容易地,我又重新拿了年級的第一名,但這樣的成績,依然沒能安慰到我,我會突然感覺緊張,甚至着急到透不過氣。我總在想,必須做點什麼,才能跟得上文展。

這樣的焦慮,讓我不得不經常找機會和文展好好聊聊。

最開始,他的回答總是,不着急,等你考了年級第一名了我再和你說。當我拿着成績單再找到他的時候,我看得出他有些意外,我也為自己能讓文展意外而內心小小地得意了一下。於是我再追問一次:「我得做點什麼呢?」

「你得想好自己要擁有什麼樣的人生,然後細化到一步步做具體規劃。」這次他回答我了。他顯然認為,我是這附近孩子中唯一有資格和他進行這種精神對話的人。

或許這類宏圖偉志孤獨地藏在他心裡太久了,那天下午,他幾乎對我全盤托出:「比如我,未來一定要到大城市生活,所以我計劃讀大學或者讀省城的重點中專。考重點高中再上重點大學,這不難,但花費實在太大了,我家裡很窮,估計上重點中專比較合適。上重點中專,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也不行,必須學會控制自己的分數,剛好在那個區間,得有能力掌握住分數。然而,到大城市只是第一步,我得能在大城市留下去,並且取得發展機會,我必須訓練自己的領導能力,讓自己未來在學校里能有機會當上學生會主席,學生會主席就會有很多和各個單位接觸的機會,然後我得把握住機會,讓他們看到我、選擇我。」

「所以你每天組織我們這幫人一起玩,是在訓練領導能力嗎?」我才恍然大悟。

他得意地點頭:「而我整理中國歷史大綱,是因為我在中考的作文里可以大量運用歷史知識,這應該能保證讓我拿到不錯的分數,然後,據說公務員考試,如果能用歷史故事說道理,也很能加分。」

我幾乎屏住了呼吸,發覺自己的人生在此前活得太天真太傻。「我怎麼樣才能也擁有這樣的人生啊?」驚訝和莫名的恐懼,讓我講出了文縐縐的話。

「你要找到自己的路,」文展非常篤定,「我會在大城市裡等你的,我相信你。」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這應該是從一系列抗日戰爭連續劇里的將軍們身上學的。

或許連文展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話,完全摧毀了我。接下去的這個暑假,我完全被拋入一種對自我全盤否定的虛空里。

和朋友玩耍,這有意義嗎?只是又考一次第一名,這有意義嗎?母親堅持要我執行的,每周到外公外婆等長輩家裡問好,這有意義嗎?甚至我毫無目標地這麼思考,有意義嗎?

當時的我,相信,全世界能回答我這些問題的,還是只有文展。

但那個暑假,文展似乎在調整自己的人生策略。雖然暑假每天都不用上課,但他堅持把赤腳軍團的活動,壓縮到只有星期天的下午。而這個下午,可以看出他在試探性地組織各種事情。其他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關在家裡。

內心的苦悶,驅使我一次次去纏住他,而他總用一句話試圖擺脫我:「自己的路得自己想,我不可能為你的生活作答案的。」

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然後瘋狂地半懂不懂地看叔本華、尼采、康德等人的哲學書,有一段時間,根據我母親的回憶,我常常眼神呆滯地自言自語。

再不關心我的人都可以看出來,我這次生的病比上次更嚴重了。而母親似乎也明白過來,還是只有文展能幫到我。

半推半就下,文展終於在暑假快結束時再次接見我了。

他走進我的房間,似乎有點急躁:「你知道嗎?被你打擾的緣故,我這個暑假預計要完成的目標,只完成了八成,我明年就初三了,這是我的一個戰役,你答應我,不要再拖累我。」

我點點頭。

「我要告訴你的是,困惑、一時找不到未來的大目標這很正常,沒有幾個人能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可以過什麼樣的生活,你做好眼前的一件件事情就可以了。」

「那你為什麼那麼早就知道自己要過什麼生活?」

這個問題,或許真是問到他心坎里了。他突然兩眼放大,像下了一個決心一般,轉過頭和我鄭重地宣告:「因為我想,我是天才。」

在宣告結束後,他似乎才突然記起此次來我家的任務:「不過,你也是人才,人才不着急,按照生活一點點做好,生活會給你答案的。」

「真的?」

「真的。」

我沒想到的是,我竟然會在他面前哭了。

過了那個暑假,文展初三了。用他的話說,他要迎來第一場戰役了。當時有個奇怪的政策,重點中專,只招某一個分數段的高材生。按照計劃,文展必須準確把自己的命運,投進那個分數段里。我知道,這個嘗試的難度。

或許有種被他遺棄的哀怨感,更或許是因為相信他的話——他是天才,和我不是同一檔次的人,我決定不再去文展家裡了。但是文展每次上學,都要經過我家,我們總還是不可避免要碰到。

我莫名其妙地害怕那種相遇,每次見到他,仿佛自己的粗陋一下子全部裸露了,自己的困惑不自覺地又洶湧起來。

但他每次都分外熱情,堅持要拉我同行。同行的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述自己已經實現的某個目標:「我上次單元考,準確地考到九十分,這次,則比我預計的多了一分,我相信自己能準確掌控分數了。」

我只能微笑。

「你呢?」

「我不知道,就先做好小事,大事以後再想。」

「別着急,到自己能想明白的時候,就會突然明白的。」他鼓勵我。

事實上,感覺被文展拋棄的,倒不僅僅是我。或許是時間確實不夠了,也或許文展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領導力階段性的訓練目標,文展越來越壓縮「兵團」在他家的活動時間,到最後,只留下星期六兩點到三點,這短暫的一個小時,允許其他玩伴前來探望。

許多人不解,跑來向我詢問原因。

「或許他骨子裡頭是個自私的人,用完我們就不要了吧。」當我說出這樣的話,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這讓我察覺,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被他「奴役」的人。而這種意識,讓我分外痛恨起文展。

我甚至偷偷想象:如果他失敗了,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讓我意外的是,這樣的表情,我竟然很快就看到了。母親總有意無意地給我帶來文展的消息,她說,文展似乎是壓力過大,每次一考試就頭疼到不行,成績下滑,還整夜整夜地失眠,頭髮一直在掉。「他爸媽很擔心,有空你多帶些孩子去看看他。」

「他不需要我們的,我們開導不了他的,因為他比我們厲害多了。」第一句話或許是氣話,但第二、三句話,確實是我擔心的實話。

終於,在一次上學途中,我追上文展想說些什麼。

他當時應該正處於非常敏感的狀態,一下子捕捉到我準備講出口的某些安慰的話——某些會讓他不舒服的話,還沒等我開口,他就傲慢地答:「你以為你能開導我?」

語氣一貫地居高臨下,但是,或許是因為惱怒,聽得到因為兔唇而發出的很大的鼻腔音。

我們居住的這個閩南小鎮,據說第一批先民是在晉朝,鎮子裡還循着當時的許多古制,其中之一就是每到元宵節,鎮教育委員會就會獎勵當年各個年級考試前幾名的人。

在以往,文展總是那個年齡段絕對的第一名,而我則總在前三名里來回和其他人角力。那年元宵節,我因為還沒從自我的懷疑中恢復過來,只考了個第六名。這樣的成績,我本來是決不願意前去領獎的,然而,母親鼓勵我說:「領到的獎金全歸你。」第六名獎金五十元,相當於兩套漫畫書,我終於硬着頭皮去了。

因為是循古制設立的獎項,頒獎的過程也循古制。先是當地有名望的老文人,搖頭晃腦地宣讀捐款的鄉紳名單,然後再用同樣的腔調,一一誦讀獲獎的孩童。誦讀的秩序,從低年級到高年級,獎金也依次增加。

我小時候是極愛聽這樣的誦讀的,抑揚頓挫很有韻味,而且經由老先生的嘴巴這麼一念,仿佛自己成了某種質感的能人。那天我只是着急想聽他趕緊念誦完,才發覺,那老先生念誦的節奏實在有點太慢。我焦躁不安地到處巡視前來領獎的人,隱隱覺得不對,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念文展所在的那個年段——竟然沒有文展的名字。

我心怦怦直跳,顧不上領錢拔腿就往自己家裡跑。跑到家尋住母親,上氣不接下氣:「沒有文展的名字,文展竟然沒有進入領獎的名單,文展考砸了,文展完蛋了。」

母親當下愣住了:「他怎麼可能完蛋了?他可是文展。」

其他的孩子也聽說了這個消息,但我們後來統一得出的答案是:文展沒有考砸,文展是忘記去登記成績,以致沒有領獎的機會。

對於這個答案,我們試圖幾次找文展求證過。然而,文展在那個寒假,以及接下來的時間,完全拒絕和我們見面。

以前文展總交代父母,自己的家門要一直開着,方便我們來找他玩。那個寒假開始,他家總閉得緊緊的。我們在門外一直敲門喊,回應的通常只有文展的母親:「他在溫習功課,再一個學期要中考了,他沒時間和你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