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樂園:第七章 春陰 4.同事垂危 線上閱讀

久木沒把太太簽好離婚證書的事告訴凜子,但這打算拖一天是一天的感覺,跟即將被行刑罪人隨時等着執刑、挨過一天算一天的感覺很像。然而,在這種狀態下心緒不定,工作會受到影響,有時真想乾脆簽字做個了斷。

一個大男人被逼離婚,卻老是這樣依戀不舍、態度曖昧也不太好。他這麼跟自己說,可一拿出離婚證書,便又覺得再拖一天也無妨。

與這種心情的搖擺完全相反,現實生活倒着實有些改變。兩人在澀谷房間幽會過夜,以前還要東想西想外宿的理由,總覺得是在做什麼罪孽深重的事情似的,現在卻已經變得無所謂了,甚而有豁出一切的感覺,反正都要離婚了還怕什麼!

當然,隨着外宿次數增加,久木的內衣褲、襪子、襯衫、領帶等貼身衣物也逐漸從家中搬到了澀谷。

凜子也一樣,換洗衣物逐漸增加,需要收納的地方,於是他們又買了新衣櫥,連洗衣機、微波爐、烤箱等家電也添齊了。

下班時,久木的雙腳便不由自主地朝澀谷方向走去,發覺時人已在屬於他們兩人的房間裡。

凜子還沒來,獨坐在家具與日俱增的房間裡,有着某種安適感的同時,也有着某種無以排遣的難過心情,他不覺嘀咕着:

「以後會怎麼樣呢……」

他對無法預見的未來感到有些茫然不安,就在這種隨遇而安的自暴自棄心情中又過了些日子。

三月中旬以後,久木那惶惶不安的狀態依然沒有改變。

雖然這和他無法乾脆決定離婚的曖昧態度有關,但同時也是受到了春天獨特的憂鬱天空景致的影響,或許也有探望水口時受到刺激的因素。

久木去看水口,是在三月中旬,曆書上記着「桃始笑」的日子。也就是桃花開始笑舞春風的日子,不過水口住的那家醫院的大門口,仍盛開着紅梅和白梅。

久木照水口太太指定的時間於下午三點到達醫院,她已經在走廊里等着了,並立刻引他到旁邊的會客室交談。

久木早說要去探望水口,可她一直說希望再等一陣子,所以一直等到今天。

「手術總算結束,人也精神點了。」

水口太太說明推辭讓他來探病的理由,但表情陰鬱。

久木有種不祥的預感,仔細詢問了病狀,聽說是做了肺癌切除手術,但病灶已經轉移,醫師說最多只剩半年。

「他本人知道嗎?」

「我沒告訴他,只說壞地方已經切掉,沒事了。」

水口太太把久木先帶到會客室,就是為了在他見水口之前串好話。

「拜託你了。」

久木點點頭,走進病房,水口的精神看起來比他想像的要好。

「好久不見,歡迎歡迎!」

水口帶笑的臉上除了膚色有些蒼白帶黃外,跟以前幾乎無異。

「本想早點來的,可聽說你要動手術,所以現在才來。」

「唉!這下可真慘,不過已經沒事了,你放心!」

水口要久木坐近些。

「看來很有精神嘛!」

「光是手術還沒什麼,可是抗癌劑讓我一點食慾都沒有。不過下個月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久木想起水口太太說病灶已經轉移,水口只剩半年壽命的話,但馬上又裝做沒事地說:「快點回來吧!你不在,馬龍公司那邊也麻煩吧!」

「這沒什麼,公司本來就不會因為一兩個人不在就做不下去的。」水口說話意外地清醒,但隨即話鋒一轉:「疾病實在是不可思議的東西,總在人們意志消沉的時候出現。」

「是去年年底嗎?」

「那時也跟你談過,老實說那時真的是有些灰心喪氣,感覺自己的一切都被否定了,就在這心緒消沉時身體也覺得不對勁兒,到醫院一看,是癌症。」

是在水口從總公司的董事位置外放到子公司,過了年正式升任子公司社長時突然發的病。

「我想是因為被外放才得這病的。」

「怎麼可能?不會有這種事吧!」

「可是在那之前一點異狀也沒有。」

如果真是那樣,那就是對工作的熱誠和緊張抑制了癌細胞擴散嗎?

「像你多好,看起來精神抖擻的。」水口意味深長地仰望久木:「我也真該像你一樣好好遊戲人生,任性妄為地生活就好了。」

「來得及,沒問題。」

「變成這樣怕不行啦!人總歸要老死,必須在能做的時候就做想做的事不可。」

仔細一看,水口略增皺紋的眼尾微滲着淚水。

結束三十分鐘左右的探病時間,久木走出病房,感覺好像被什麼東西催促着似的,思緒紛亂激昂。

感覺被什麼催促,是因為目睹和自己同年齡的人得了癌症,死亡逐步接近的事實。當然,過去也不是沒有碰過比自己年輕的人死去,可是水口是他老早就認識,又是進公司後一路談得來的好朋友,衝擊也就特別大。

當他再次想到自己也到了這個年齡,已不再年輕時,就覺得被無可名狀的事物逼趕着。還有,讓他心中深感莫名激動的是他切身體會到了水口所說的「人必須在能做的時候去做想做的事不可」。

水口死亡當前,確實後悔他以前的生活方式,在旁人看來,那是一往無前的充實人生,但他本人還是有無奈的情緒在他心中打旋。姑且不論那是工作或是與女性的愛戀方面的事情,總之就是有悔。

人的一生就算看起來波瀾萬丈,結束時回顧過往,或許意外地只見平庸。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怎麼生活似乎都會有悔恨,但仍然不希望在死亡之際還有感覺失敗或當初真該如何如何的懊惱。

久木再次回想起水口說着後悔時眼中含的淚。

我不要像他那樣遺憾地結束一生。久木這麼想的瞬間,腦海中浮現出凜子的面容。

此刻,和凜子的戀情正是久木最大且惟一的生存價值。也許有人會說對女人傾注如此熱情像什麼話,但工作和愛情對人來說,都是值得傾注一生的大事。而現在,自己也正傾注全部精力活在獨占愛戀一個女人的大事業里。這麼一想,體內自然精思泉涌,一顆心早已奔到凜子等待着他的房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