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阿小和阿小 · 二 線上閱讀

在我開始疏遠他的時候,他時常拿出他哥哥的照片看。

其實他和哥哥並沒有太多相處的機會。母親疼幼子,小時候夫婦倆去香港打工,不捨得阿小跟着吃苦,就把他留在老家,每月寄來豐厚的錢求得親戚對他的照顧。而長子他們帶在身邊,幫忙工地做點事情。

所以哥哥從小就在香港長大,現在已經長出一副香港人該有的樣子:留着長頭髮,打了耳洞,夏天會穿白色短褲配皮鞋,有時候還戴着條絲巾。

阿小崇拜這樣的哥哥,我覺得他其實是崇拜着香港,正如我們崇拜着黑白電視裡遊走在高樓大廈里的那些人。

但對我們來說,高樓大廈還是遙遠的事情,而對阿小,這是即將到來的事。

他幾次嘗試把頭髮留長,都被爺爺硬壓着給剪了,他嘗試用針給自己穿耳洞,最終扎出滿身的血,讓爺爺急匆匆送醫院了。現在這些他都放棄了,但是常拿着哥哥的照片一個人發呆。

和他保持距離後,我每次和拖鞋軍團的人瘋回家,就會來看看阿小,他會給我講哥哥的故事:我哥哥很牛的,他像電視裡那樣,騎着摩托車,帶着一個女的飆車。但是到了我爸的公司,又換了一身西裝,可帥氣了。

有次他很神秘地和我說:「我哥吸毒的。」然後拿給我一根煙,附在我耳邊,「這是毒品。」一臉得意的樣子,仿佛他掌握着通往天堂的鑰匙。

他給我看完,又把那香煙小心地包在手帕里,然後裝到一個鐵盒子裡,放在床下——我知道那是他認為最寶貴的東西了。

我看着這樣的他,越發覺得遙遠。我知道他身上流動着一種欲·望,一種強烈而可怕的欲·望。他要馬上城市起來,馬上香港起來。他要像他想象里的香港人那樣生活。

我得承認,我看着電視上那些摩天大樓,心中也充滿熱望。但我老覺得不真實,它是那麼遙遠。而阿小,他簡直活在奇怪的錯位中:他穿戴着這個世界最發達地區的東西,肉身卻不得不安放於落後似乎有幾十年之久的鄉下。

果然,一個晚上,阿小把我叫進他的房間,掏出厚厚一把錢:你知道哪裡能買摩托車嗎?電視上那種摩托車,帶我去買,我要去飆車。

但小鎮當時沒有賣摩托車的地方,要買,必須去到六十公里遠的市區。他着急了,那毒品呢?大麻呢?

那個晚上,是我陪着他去一家地下遊戲廳玩了賭博老虎機作為結束的。看着他在老虎機上幾百幾百地兌換遊戲幣,然後大把大把地輸,我內心裡決定,遠離這個阿小。

我知道他活在一種想象出來的幻想中。我擔心他的這種熱望,也會把我拖進去。

因為我察覺到自己身上也有,類似的躁動。

實話說,我不知道,阿小和阿小是怎麼熟上的。

香港阿小很久沒讓表弟來叫我了,我也不怎麼主動去。這天阿月姨叫我幫阿小補習——數學成績下來了,他考了12分。

我拿着他的考卷,笑了半天,連最簡單的二分之一加三分之一他都不懂。準備好好糗他一把。

走進去,看到那個身上還帶着海土味道的阿小。

他們倆頭湊在一起,正在搭一架木構的恐龍。

我有點錯愕。這個阿小,對外人說話都不願意超過三句。但我看到他在那誇張地開着玩笑:「哇,這恐龍好酷啊,簡直要叫出聲了。」

很蹩腳的討好。我心裡說不出的反感,然後對這個老家的阿小有種莫名其妙的悲哀。我知道他為什麼喜歡香港阿小的——他其實是喜歡這個阿小身上的香港的味道。

那個晚上,我只是簡單把題目的正確做法示範了一下,就匆匆要走。

香港阿小着急了,追着出來,說要不要一起去打電動。他後面跟着那個老家的阿小。

我看着老家的阿小,躲在香港阿小背後,跟着一臉的賠笑。我說不出的難受,說,算了,我不玩了。轉頭就走。

從此,即使阿月姨叫我再去幫忙補習,我都藉口推了。

我害怕看到老家阿小的這個樣子,他會卑微到,讓我想起自己身上的卑微。

老家的阿小突然新聞多起來了:他瞞着父母翹了整整三個星期的課,但每天假裝準時上下學。他跑到小鎮新開的工業區,不由分說地逼迫那些外地的打工仔,要求他們學狗叫,不叫就一陣拳打腳踢;最後他父母還發現他竟然偷偷溜進父母房間了,偷了幾百塊不知道去幹嗎。

烏惜心裡憋悶得難受,又不敢在丈夫面前哭,每次出事就偷偷來我家和母親說。

母親只能安慰:「孩子總是調皮的。」

我在一旁不說話,我知道這個阿小生病了,他從香港阿小那傳染了「香港病」。我幾次在路上碰到他,他說話的腔調、梳着的髮型都很香港阿小。連笑的時候嘴角微微的上撇,都模仿得那麼入微。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你讓他別和香港阿小玩。」

烏惜愣了,她一向還挺驕傲香港阿小看得起自己家的孩子。母親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能亂說話。」

但總之這話還是傳出去了。後來路上碰到兩個阿小,一個對我冷漠地轉過身假裝沒看見,一個示意着要和我打架。想打我的,是老家的阿小。

不過,拖鞋軍團的人總在我身旁,大家也相安無事。事情就這麼過去了,我和兩個阿小也徹底斷了往來。

然後斷斷續續聽到消息:老家的阿小又打人了,老家阿小被學校警告處分了,被留校察看了,後來,老家的阿小退學了。

然後再後來,聽說香港的阿小一個星期後要去香港了。

阿月姨來我家了,手上帶着一隻木頭拼成的恐龍,和一個任天堂遊戲機——這是香港阿小最喜歡的兩個玩具,現在,他想全部送給我。

阿月姨說:「我不知道你們兩個小孩子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他還是最喜歡你這個朋友,有空去找他玩玩。」

香港阿小顯然對我的到訪早有準備,估計都是演練過無數次的動作,所以表現一直得體並保持着驕傲感。

他一手勾住我的肩,像電影裡那種兄弟一樣把我拉進他房裡,坐在床上,掏出一張紙片,上面歪歪斜斜地寫着一行字,是地址。

「地址我只給你,有空給我寫信。」他揚了揚眉毛。

我倒是笨拙,傻傻地補了句:「寄到香港要寄航空信,很貴吧。」

他笑開了,「咱們好朋友你在乎這點錢,以後你到香港來,我一次性給你報銷。」

然後我把我準備的禮物遞過去給他,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本物理參考書,厚厚一本,50元,對當時的我來說很貴,是我攢了半年才買到的。

「阿月姨給我看過你的物理,太爛了,做做裡面的習題吧。」

「這麼爛的禮物啊。」他又恢復到傲慢的惡毒了。

他走的那個下午是星期六,我剛好去市里參加一個比賽。聽說他來我家敲門,不斷喊我名字,卻沒找到我。

依然和來的時候一樣,是一輛高級的小汽車來接他的,小鎮的大人和小孩圍成一圈,目送着這個仿佛屬於另外一個時空的人離開,依然只有興奮地指指點點。

那晚回家,小鎮裡的孩子興奮地說,我太有面子了。但我心裡說不出的空落落,一個人悄悄走到阿月姨家,在他住的房間窗口,往裡看了看,一切黑糊糊的。

我轉過頭,看到不遠的地方,一個小孩在哭,我知道,那是剩下的這個阿小。聽說,他沒去送香港阿小。

香港阿小就像被接走的外星人,理性的我早判定,他和我是兩個時空的人,此前發生的事情,就當一場夢了。不多久,我又當回我的赤腳大仙。而整個小鎮也似乎迅速遺忘這麼一個本來也不大起眼的小孩,依舊吵吵嚷嚷、熱熱鬧鬧。

只有一個人,提醒着香港阿小的存在——我家前面那個阿小。

沒有香港阿小帶他去理髮店剪那樣的髮型,他堅持自己試圖用剪刀剪出那樣的形狀;沒有阿小陪他去開發區展現英雄氣概,他依然堅持每天晚上去逼迫路過的外來打工仔扮狗叫,然後幾次邀約各種人去觀摩,都遭到拒絕。

沒去讀書,這個阿小的命運只能有一條:當漁民。他是掙扎了幾次,甚至和父親大打出手,離家出走。失蹤了一個多月,餓得瘦骨嶙嶙的阿小回來了。他答應當漁民了。他的條件是:必須給他買一輛摩托車。為了兒子走回正途,他父母商量了半天,終於同意了。

打漁要趕早潮,每天早上五六點,我就聽到那摩托車帥氣地呼呼地催引擎,發出的聲音,炫耀地在小巷裡擴散開。他每天就這樣載着父親,先去下海布網。他大哥和二哥,則踩着那輛吭哧吭哧響的自行車跟在後頭。

下午三四點他們就打漁結束回來了。海土、海風和直直炙烤着他們的太陽,讓他越來越黝黑。每次把滿裝海鮮的籮筐往家裡一放,他的油門一催,就呼嘯着玩耍去了。沒有人知道他去哪,但是後來很多人常告訴我,看到阿小,沿着海岸線邊的公路,以超過時速一百的速度瘋一樣地呼嘯而過,嘴裡喊着亢奮的聲音。

慢慢地,我注意到他留起了長頭髮,每次他開摩托車經過我家門口,我總在想,他是在努力成為香港阿小想成為的那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