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我的神明朋友 · 三 線上閱讀

最終的禮金是兩百元。走出巫人的家裡,母親還在啜泣,我卻恍惚醒過來一般,開始着急要向母親拆解這其中的伎倆。

「其實一看就是假的……」我剛開口。

「我知道是你父親,你別說了。」

「他肯定打聽過周圍地區的亡人情況……」

母親手一擺,壓根不想聽我講下去:「我知道你父親是個意外,我們要幫你的父親。」

「我也想幫父親,但我不相信……」

「我相信。」母親的神情明確地表示,她不想把這個對話進行下去。

我知道,其實是她需要這個相信,她需要找到,還能為父親做點什麼的辦法。

還是神明朋友幫的忙,在各寺廟奔走的母親,終於有了把父親引回來的辦法:「只能請神明去引,只不過神明們各有司命,管咱們陽間戶口的是公安局,管靈體的,就是咱們的鎮境神。」母親這樣向我宣布她探尋到的辦法。

我對母親此時的忙碌,卻有種莫名其妙的了解和鄙夷。我想,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內心的難受。我察覺到她的脆弱。

她在投入地奔忙着,我則不知所措地整天在街上晃蕩。因為一回家,就會真切地感知到,似乎哪裡缺了什麼。這樣的感覺,不激烈、不明顯,只是淡淡的,像某種味道。只是任它悄悄地堆積着,滋長着,會覺得心裡沉沉的、悶悶的,像是消化不良一般,我知道,這可能就是所謂的悲傷。

按照神明的吩咐,母親把一切都辦妥了。她向我宣布,幾月幾日幾點幾分,我們必須到鎮境神門口去接父親。「現在,鎮境神已經找到,並在送他回來的路上了。」

我卻突然不願意把這戲演下去,冷冷地回:「你其實只是在找個方式自我安慰。」

母親沒回答,繼續說:「你到時候站在寺廟門口,喊着你爸的名字,讓他跟你回家。」

「只是自我安慰。」

「幫我這個忙,神明說,我叫了沒用,你叫了才有用,因為,你是他兒子,你身上流着的是他的血。」

第二天臨出發了,我厭惡地自己徑直往街上走去。母親見着了,追出來喊:「你得去叫回你爸啊。」

我不應。

母親竟然撒腿跑,追上我,一直盯着我看。眼眶紅紅的,沒有淚水,只是憤怒。

終究來到了寺廟門口。這尊神明,對我來說,感覺確實像族裡的長輩。在閩南這個地方,每個片區都有個鎮境神,按照傳說,他是這個片區的保護神,生老病死,與路過的鬼魂和神靈的各種商榷,為這個地方謀求些上天的福利,避開些可能本來要到來的災害,都是他的職責。從小到大,每年過年,總要看着宗族的大佬,領着年輕人,抬着鎮境神的神轎,一路敲鑼打鼓,沿着片區一寸寸巡邏過去,提醒着這一年可能要發生的各種災難,沿路施予符紙和中藥。

按照母親的要求,我先點了香,告訴鎮境神我來了,然後就和母親站在門口。

母親示意我,要開始大喊。

我張了張嘴,喊不出來。

母親着急地推了推我。

我才支支吾吾地叫了下:「爸,我來接你了,跟我回家。」

話語一落,四下只是安靜的風聲。當然沒有人應。

母親讓我繼續喊,自己轉身到廟裡問卜,看父親是否回來了。

寺廟裡,是母親擲珓的聲音。寺廟外,我一個人喃喃地喊着。

喊着喊着,聲音一哽,嘴裡喃喃地說,「你如果真能聽到,就跟我回來,我好想你了。」

裡面母親突然激動地大喊,「你父親回來了。」

我竟然禁不住,大聲號啕起來。

在父親被「引回來」的那幾天,家裡竟然有種喜慶的味道。

母親每天換着花樣做好了飯菜,一桌桌地擺上供桌。她還到處約着巧手的紙匠人,今天糊個手機,明天糊個摩托車……那都是父親殘疾時念叨着想要的。

又幾天的求神問卜,母親找到了為父親「清罪」的辦法——給一個神靈打下手,做義工,幫忙造福鄉里——有點類似美國一些犯小罪過的人,可以通過社區勞動補償社會。我和母親開玩笑地說:「神明的方法還這麼現代啊。」

母親嚴肅地點點頭:「神明那也是與時俱進的。」

又經過幾天的求神問卜,母親為父親找到了做「義工」的地方:白沙村的鎮海宮。

白沙村是小鎮聞名的旅遊地。老家那條河,在這裡瀟灑地拐了個彎,然後匯入了大海,呈三角狀的白沙村,因而三面鋪滿了細細的白沙。從小到大,學校所謂郊遊的旅遊地,毫無疑問是白沙。

鎮海宮就在那入海口的犄角處。小時候每次去白沙,都可以看到,在老家的港灣休憩好的漁船,沿着河緩緩走到這個犄角處,對着鎮海宮的方向拜一拜,然後把船開足馬力,徑直往大海的深處行駛而去。

父親做海員的時候,每周要出兩三趟海,「這廟因此被他拜了幾千遍了,所以這裡的神明也疼他,收留他。」第一次去「探視」的路上,母親和我這麼說。

送父親到這寺廟做義工,對他來說,似乎是簡單的事情。母親點燃了香燭,和家裡神龕供奉的神明說,「鎮海宮已經答應接受我丈夫去幫忙,還請神明送他一程。」然後,我們就趕緊帶上貢品,跟着到鎮海宮來探視。

我是騎着摩托車帶母親去的。從小鎮到白沙村,有二十多公里。都是沙地,而且海風颳得凶,我開得有點緩慢,這讓母親有充分的回憶機會。她指着那片沙灘,說:「我和你父親來這裡看過海。」路過一家小館子說:「你父親當年打算離開家鄉去寧波時,我們在這吃的飯……」

到了鎮海宮,一進門,是那股熟悉的味道,一切還是熟悉的樣子。我總覺得寺廟是個神奇的所在,因為無論什麼時候進來,總是同樣的感覺,那感覺,或許是這肅穆又溫暖的味道塑造的,或許是這年復一年在神靈案前念誦經文、乞求願望的俗眾聲音營造的。

廟裡的主持顯然已經知道了父親的事。他一見到母親,就親切地說:「你丈夫來了,我剛問過神靈了。」他泡上了茶,遞給母親和我:「別擔心,這裡的神明肯定會照顧好他的,他從小就和這裡的神明親。」

茶很香,太陽很好。爬進寺廟,鋪在石頭砌成的地板上,白花花的,像浪。

「那他要做什麼事情啊?」

「他剛來,性格又是好動的人,估計神明會打發他跑腿送送信。」

「但他生前腿腳不好,會不會耽誤神明的事情啊?」

「不礙事,神明已經賜給他好腿腳了。你家先生是善心人,雖然有些糾葛還沒解完,但他做了那麼多好事,神明會幫的。」

「那就好。」母親放心地眯眯笑。

接下來的話題,是關於父親和這座廟宇的各種故事。

坐了一個下午,母親不得不回去準備晚飯了。臨行前,猶豫再三的母親終於忍不住問:「他忙完了,做得好不好啊,會不會給神明添麻煩了,你能幫我問問嗎?」

主持心領神會地笑了,徑直到案前問卜了起來。

「笨手笨腳的,做得一般,但神明很理解。」

母親一下子衝到案前,對着神龕拜了起來:「還請神明多擔待啊,我家先生他從來就是笨手笨腳的。」然後似乎就像對着父親一樣小聲地教訓起來:「你啊,多耐心點,別給神明添麻煩。」

母親確實不放心,第二天吃完中午飯,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見那個「正在做義工的父親」,母親還是堅持讓我帶她來探視。

主持一樣泡了茶,陽光一樣很好。他們一樣聊着父親和這寺廟的各種事。臨行前,母親同樣忍不住問主持,主持一樣當即幫忙問卜。這次的答案是:今天表現有進步了。

「真的啊,太好了,值得表揚,我明天做你愛吃的滷鴨過來。」於是又三四十分鐘的摩托車車程。

再隔天,吃完午飯,母親又提出要來探視,當然還帶上滷鴨……慢慢地,主持的答案是「不錯了」、「做得越來越好」、「做得很好,神明很滿意」。母親每次要到鎮海宮時,總是笑容滿面的。

算起來,父親的義工生涯滿滿一個月了。按照母親此前問卜的結果,父親先要在這做滿一個月,如果不夠,再轉到另外一座廟——那意味着還要找另外收留的神明。

這天午飯後準備出發時,母親像是一個準備去看揭榜的人,意外地心神不定。一路上,她一直追着問:「你覺得你父親這個月表現合格了嗎?他肯定要犯些錯,但神明會理解嗎?你覺得你父親在那做得開不開心?」

我一個問題都回答不上來。

我們一進到寺廟,主持果然又泡好了茶。

母親已經沒有心思喝茶:「我先生他合格了嗎?」

主持說:「這次別問我,你坐在這休息一下,傍晚的時候你自己問卜。」

這次,母親顧不上喝茶、說故事了。她搬了廟裡的那把竹椅,安靜地坐着,慢慢地等着陽光像潮水般退去,等待父親接下來的命運。

或許是太緊張,或許太累了,等着等着,母親竟然睡着了。

站在鎮海宮往外望,太陽已經橙黃得如同一顆碩大的橘子,正一點點,準備躲回海里了。

我輕輕搖醒母親,說:「該問卜了。」

被我這一搖,母親突然從打盹中醒來,醒來時臉上掛着笑。

「不用問卜了。」母親說。

她說她看見了,看見父親恢復成二十出頭的樣子,皮膚白皙光滑,肉身才剛剛被這俗欲打開完畢,豐·滿均勻,尚且沒有歲月和命運雕刻的痕跡。他剪着短髮,身體輕盈,朝母親揮揮手,就一直往隱秘模糊的那一方游過去。身影逐漸影影綽綽,直到完全的澄明。

「他走了。」母親說,「他釋然了,所以解脫了。」

說完,母親的眼眶像泉眼一樣流出汪汪的水。

我知道,有多少東西從這裡流淌出來了。

要離開鎮海宮的時候,母親轉過頭,對鎮海宮裡端坐着的神明笑了笑。

我則在一旁,雙手合十,喃喃地說着:「謝謝您,母親的神明朋友們。」

我再一次相信神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