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重症病房裡的聖誕節 · 二 線上閱讀

二樓的另外一大片區域,是婦產科。我每次打完飯經過那,總喜歡探頭探腦。醫院裡的護士幾乎都認得我,其他區域病房的人都會讓我進去遊蕩,這似乎是重症病房家屬的特權。然而,婦產科的人卻總攔住。或許他們不願意我們身上帶着的疾病的信息傳遞到新生的人群里去。

在重症病房,婦產科里的故事是最受歡迎的,說起一個小孩的任何一顰一笑,都會有極大的反應。在重症病房這個樓層的人看來,那裡簡直就是旅遊勝地。和我同處於這樓層的孩子,也都特別嚮往那科室,想着不同法子突圍。

有的裝成去送飯的,有的裝成剛買藥回去的,有的還玩起了喬裝——戴上個帽子,別上個口罩,都被逮了出來。

好說歹說,王阿姨答應帶我去,條件是,我要把看的那幾本教輔書送給她——她想給自己的孩子。

我拿着水桶,跟着王阿姨,她身上散發着濃重的汗味,每走一步就要喘一聲。終於來到那關卡,對着門的那兩個值班護士,充滿質疑地看着我。

王阿姨說:「我今天身體不舒服,他主動幫忙,真是個好孩子。」

護士想了想,拿出一件護士的藍色外套給我套上,然後又叫住我:「你最好先去消毒室消毒一下。」

被歧視的猜想這次被正面印證了,我把外套一扔,跑回了重症病房。

那連體嬰兒我決意不想看了。但她還是日復一日地直播。直到一個星期後,不管別人怎麼追問,她都不說。

每個人都明白了,是大家共同熟悉而親近的朋友帶走了這兩個小孩。

那個朋友的名字誰也不想提,因為誰都可能隨時被帶走。

我可以從眼神里感覺到,護士長和新來的那個醫生正在發生什麼。

護士長年輕時肯定是個甜美的女孩,瓜子臉,笑起來兩個酒窩。不過從我認識她,她就永遠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說話一直在一個聲調。

樓層最中間,是護士間,那是類似酒吧櫃檯的樣子,半人高的桌子,有限度地隔開了病房和她們。緊挨着的房間,我們稱之為貴賓室。貴賓室的門一直是關着的,只有那些醫生才能進進出出。

關於貴賓室裡面的擺設,在沒有多少信息流通的這個樓層,也成了長盛不衰的話題。聽說椅子是歐陸風格的,鋪着毛地毯,裡面還有檯球桌。

但每個家屬早晚都要進到裡面去——那意味着,你家裡的病人要直面生死,要動手術了。

程序一般是這樣的:通常前一天的晚上護士長會笑着拿着張通知單給你,然後說,晚上醫生們想邀請你去辦公室一下,記得帶上覺得必要的人。晚上八點開始,護士長一個個病房去敲門,把一隊隊家屬分別往那貴賓室帶。

推門進去,門關上了,第二天一早就可以看見,他們的親人被推進手術室,從此不見了——如果手術成功了,會送到緊急情況看護室,調理一段時間,然後送到樓下各專業看護室,或者直接出院。如果失敗了,他們誰都不會回來了。

對於護士長和年輕醫生的戀愛,重症病房裡的每個人都惴惴不安。戀愛在這個地方看來,其實只是極端的情緒,有極度的開心,也意味着同時可能有可怕的不開心。護士長稍微情緒一波動,就意味着打針的時候更疼了,或者是辦雜事時的不耐煩。雖然他們都儘量保持專業,但是脆弱的病人和家屬們,看着他們臉上曲線的一起一伏,內心都要跟着一跳一宕。

於我來說,更是個緊張的事情,因為那年輕醫生,恰恰是心血管科的,將來,手術的某個環節上他有可能掌管着父親的生死。

於是,他們兩個的情感成了整層樓最重要的安全事件,大家會私底下交流着對他們戀愛進程的觀察,來決定集體將如何地推波助瀾。

一開始有人建議,不如造謠讓他們分開。他們開始在護士長幫他們打針的時候,說,好像看見某某醫生和另一層的護士出去了。哦,是吧。針意料之中地沒打中血管,痛得病人唉唉叫。

有人張羅着,要給醫生介紹有錢又漂亮的女孩子,護士長聽到了,闖進那病房裡,叉着腰就罵:「你們是活得太舒服了嗎?」眾人靜默。

從此,一切都是往推進他們情感穩定的方向上布局了:甲負責打探護士長需要什麼,乙建議醫生怎麼買,誰聽到護士長如何地不開心,都要負責讓她開口,然後集體研究解決辦法。

我並不是其中太重要的參與者,只需要每次看到護士長的時候,笑着說,姐姐今天真漂亮。有意無意在醫生面前說護士長如何地體貼、負責,然後要提高聲調說:「要是以後我能娶這樣的老婆就好了。」

但通常,我都是在廁所碰到他。他不耐煩地拉起拉鏈,說,你這小毛孩懂什麼,再亂說就揍你。我點點頭,不能告訴他,根據大會要求,我堅持一定要見一次說一次。

這樣的日子過得戰戰兢兢,卻也熱鬧非常。慢慢地,我發覺醫生開給父親的刺激性藥越來越少,然後要求我們,每天陪着父親做復健。我隱隱約約感覺到,進貴賓室的日子近了。

那個晚上,護士長來叫我和母親了。從護士室的櫃檯進去,總算打開了那扇貴賓室的門:幾張大大的辦公桌,配着靠背椅。唯一的亮點只有,一張軟軟的沙發。

沙發是用來給家屬坐的。讓他們感到安全和放鬆。

我來不及失望,主治醫師已經坐在沙發的另一角,看我們來了,滿臉堆笑地迎接。他握手的時候特意用了用力,這讓我不禁猜測,這笑容,這握手,還有這沙發,都是精心研究的專業技術。

其他醫生各自散落在周圍,那戀愛中的年輕醫生也在。他果然參與了父親的手術。

主治醫師講了一堆術語,母親和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醫生,您能告訴我,手術成功率有多少?」母親直接打斷。

「百分之六十。我和你們解釋下可能的風險,病人的手術,是把整個心臟拿出來,先用心臟起搏器維持,如果中間血壓過低了,就可能不治;然後要切開那瓣膜,換上人工的瓣膜,如果這中間有小氣泡跑進去了,那也可能不治……」

母親有點頭暈,想阻止醫生說下去。

但他堅持一句話、一句話說着。「抱歉,這是職責。」他說。

過了大概有整個世紀那麼久,醫生問:「那麼是否同意手術了?如果手術,60%的成功率;如果不手術,估計病人活不過這個冬天。」

母親愣住了,轉過頭看着我:「你來決定吧,你是一家之主。」

「我能想想嗎?」

「可以,但儘快,按照檢測,病人的手術再不做,估計就沒身體條件做了。如果可以,手術後天早上進行。」

我出了貴賓室,一個人再次爬上醫院的屋頂。屋頂四周用一人高的鐵絲網圈住,估計是擔心輕生的人。

意外地,卻有另外一個和我差不多同齡的人。我認出來了,他是在我前面進貴賓室的人,看來,他也被要求成為一家之主。

按照默認的規矩,此刻應該彼此沉默的,但他卻開了口:「明天是聖誕節,你知道嗎?」

「是吧。」我這才意識到。

「我父親一直想回家過春節,他說他很想看,過年老家的煙花,你說聖誕節能放煙花嗎?」

「不能吧。」

他沒再說話,兩個人各自繼續看着,夜幕下,路燈邊,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還是簽了同意書。母親甚至不願意陪我再進到貴賓室。她害怕到身體發抖。

簽完字,那戀愛中的醫生負責來教授我一些準備:明天晚上,你記得挑起你父親各種願望,讓他想活下來,越多願望越好。「一個人求生的欲·望越強,活下來的機會就越大,更多是靠你們。」

傍晚依然我負責打飯。母親交代要買父親最喜歡的滷鴨,雖然他不能吃,但讓他看着都好。但我突然想,不能買給他,而是買了他最不喜歡吃的魚片和蔬菜。

父親顯然生氣了,一個晚上都在和我嘮叨。

我哄着他,「後天買給你吃,一整隻鴨好不?」

父親不知道手術的成功率,但他內心有隱隱的不安。他顯然有意識地要交代遺言:「你以後要多照顧你母親知道嗎?」

「我照顧不來,你看我還那么小。」

他着急了。

又頓了口氣:「怎麼不見你二伯?我給你二伯打個電話,我交代他一些事情。」

「二伯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沒空和你說話,等你出來再說。」

他瞪着我:「你知道氣病人是不對的。」

「我沒氣你啊,我只是說實話,二伯說後天會過來陪你一整天。」

「你這調皮鬼。」他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這場賭博是否對,如果不對,如果父親就這樣離開我,今天晚上這樣的對話會讓我自責一輩子。

走廊上有孩子在鬧着,說今天是聖誕節,吵着要禮物。但沒有多少反應,就像一塊石頭投進深深的水潭,一下子不見了蹤影。他不知道,這裡有另外的四季、另外的節氣。

母親內心憋悶得難受,走過去想把窗打開。這個時候,突然從樓下衝上一縷遊走的光線,擦着混濁的夜色,往上一直攀爬攀爬,爬到接近這樓層的高度,一下子散開,變成五顏六色的光——是煙花。

病房裡所有人都開心了,是煙花!

煙花的光一閃一閃的,我轉過頭,看見父親也笑開了。真好,是煙花。

我知道這是誰放的,那一刻我也知道,他是那麼愛他的父親。我從窗子探頭出去,看見三個保安正把他團團圍住。

九點,父親被準時推進去了。二伯、三伯、各個堂哥其實昨晚就到了,他們和我就守在門口。

那排簡單餐廳常有的塑料椅,一整條列過去,硬實得誰也坐不了。

十點左右,有護士匆匆忙忙出來。母親急哭了,但誰也不敢問。

又一會兒,又一群醫生進去了,二伯和三伯不顧禁令抽起了煙,把我拉到一旁,卻一句話也沒說。

快到十二點了,裡面的醫生和護士還沒動靜。等待室的所有人像熱鍋上的螞蟻。

過了十二點,幾乎誰都聽得到秒針跳動的聲音了。堂哥想找個人問問情況,但門緊緊關住,又沒有其他人進出。

一點多,一個護士出來了,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

親人們開始哭成一團。

二伯、三伯開始發脾氣:「哭什麼哭,醫生是忙,你們別亂想。」卻狠狠地把煙頭甩在地上。然後,各自躲到安靜的角落裡。

等父親送到緊急看護室里,我到處尋找,就是找不到那個男孩。

「今天沒有其他做完手術的病人送這來了嗎?」

「沒有,只你父親一個。」看護的醫生說。

我掛念着實在坐不住,隔天瞞着親人,一個人回到重症病房。病人和家屬們,看到我都掩飾不住地興奮,紛紛上來祝賀我。我卻沒有心思接受他們的好意。

「你知道和我父親同一天手術的那個人怎麼樣了嗎?」

「對的,他有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男孩。」

「昨天一早他父親和你父親差不多時間推出去,就再沒見到他了。」終於有人回答我。

我一個人默默搭着電梯,走到樓下。燃放煙花的痕跡還在那,灰灰的,像一層淡淡的紗。

我知道過不了幾天,風一吹,沙子一埋,這痕跡也會不見的。

一切輕薄得,好像從來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