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母親的房子 · 三 線上閱讀

我拿着那包藥,我覺得,我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了。

當然,我顯然是個稚嫩的一家之主。那包藥,第二周在父親亂發脾氣的時候就暴露了。我掏出來,大喊要不全家一起死了算了。全家人都愣住了。母親搶過去,生氣地瞪了我一下,又收進自己的兜里。

接下來的日子,這個暴露的秘密反而成了一個很好的防線。每次家裡發生些相互埋怨的事情,母親會一聲不吭地往樓上自己的房間走去,大家就都安靜了。我知道,那刻,大家腦海里本來占滿的怒氣慢慢消退,是否真的要一起死,以及為彼此考慮的各種想法開始浮現。怒氣也就這麼消停了。

這藥反而醫治了這個因殘疾因貧窮而充滿怒氣和怨氣的家庭。

大三暑假的一個晚上,母親又把我叫進房間,抽出一卷錢。

我們再建兩層好不好?

我又想氣又想笑。這三年好不容易還清了欠款,扛過幾次差點交不出學費的窘境,母親又來了。

母親很緊張地用力地捏着那捲錢,臉上憋成了紅色,像是戰場上在做最後攻堅宣言的將軍。「這附近沒有人建到四樓,我們建到了,就真的站起來了。」

我才知道,母親比我想象的還要倔強,還要傲氣。

我知道我不能說不。

果然,房子建到第四層後,小鎮一片譁然。建成的第一天,落成的鞭炮一放,母親特意扶着父親到市場裡去走一圈。

邊走邊和周圍的人炫耀:「你們等着,再過幾年,我和我兒子會把前面的也拆了,圍成小庭院,外裝修全部弄好,到時候邀請你們來看看。」一旁的父親也用偏癱的舌頭幫腔:「到時候來看看啊。」

然後第二年,父親突然去世。

然後,再過了兩年,她在鎮政府的公示欄上看到那條線,從這房子的中間切了下來。

「我們還是把房子建完整好不好?」在鎮政府回來的那條路上,母親突然轉過身來問。

我說:「好啊。」

她嘗試解釋:「我是不是很任性,這房子馬上要拆了,多建多花錢。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建好。」

她止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我只知道,如果這房子沒建起來,我一輩子都不會開心,無論住什麼房子,過多好的生活。」

回到家,吃過晚飯,看了會兒電視,母親早早躺下了。她從內心裡透出的累。我卻怎麼樣也睡不着,一個人爬起床,打開這房子所有的燈,這幾年來才第一次認真地一點一點地看,這房子的一切。像看一個熟悉卻陌生的親人,它的皺紋、它的壽斑、它的傷痕:三樓四樓修建得很潦草,沒有母親為父親特意設置的扶手,沒有擺放多少家具,建完後其實一直空置着,直到父親去世後,母親從二樓急急忙忙搬上來,也把我的房間安置在四樓。有段時間,她甚至不願意走進二樓。

二樓第一間房原來是父親和母親住的,緊挨着的另外一間房間是我住的,然後隔着一個廳,是姐姐的房間。面積不大,就一百平方米不到,扣除了一條樓梯一個陽台,還要隔三間房,偏癱的父親常常騰挪不及,罵母親設計得不合理。母親每次都會回:「我小學都沒畢業,你當我建築師啊?」

走進去,果然可以看到,那牆體,有拐杖倚靠着磨出來的刮痕。打開第一間的房門,房間還瀰漫着淡淡的父親的氣息。那個曾經安放存款和老鼠藥的木桌還在,木桌斑斑駁駁,是父親好幾次發脾氣用拐杖砸的。只是中間的抽屜還是被母親鎖着。我不知道此時鎖着的是什麼樣的東西。

我不想打開燈,坐在椅子上看着父親曾睡過的地方,想起幾次他生病躺在那的樣子,突然想起小時候喜歡躺在他肚皮上。

這個想法讓我不由自主地躺到了那床上,感覺父親的氣味把我包裹。淡淡的月光從窗戶透進來,我才發覺父親的床頭貼着一張我好幾年前照的大頭貼,翻起身來看,那大頭貼,在我臉部的位置發白得很奇怪。再一細看,才察覺,那是父親用手每天摸白了。

我繼續躺在那位置把號啕大哭憋在嘴裡,不讓樓上的母親聽見。等把所有哭聲吞進肚子裡,我倉促地逃離二樓,草草結束了這趟可怕的探險。

第二天母親早早把我叫醒了。她發現了扛着測量儀器的政府測繪隊伍,緊張地把我拉起來——就如同以前父親跌倒,她緊急把我叫起來那無助的樣子。

我們倆隔着窗子,看他們一會兒架開儀器,不斷瞄準着什麼,一會兒快速地寫下數據。母親對我說:「看來我們還是抓緊時間把房子修好吧。」

那個下午,母親就着急去拜訪三伯了。自從父親去世後,整個家庭的事情,她都習慣和三伯商量,還有,三伯認識很多建築工隊,能拿到比較好的價錢。

待在家裡的我一直心神不寧,憋悶得慌,一個人爬到了四樓的頂上。我家建在小鎮的高地,從這房子的四樓,可以看到整個小鎮在視線下展開。

那天下午我才第一次發現,整個小鎮遍布着工地,它們就像是一個個正在發膿的傷口,而挖出的紅土,血一般地紅。東邊一條正在修建的公路,像只巨獸,一路吞噬過來,而它挪動過的地方,到處是拆掉了一半的房子。這些房子外面布着木架和防塵網,就像包紮的紗布。我知道,還有更多條線已經劃定在一座座房子上空,只是還沒落下,等到明後年,這片土地將皮開肉綻。

我想象着,那一座座房子裡住着的不同故事,多少人過去的影子在這裡影影綽綽,昨日的悲與喜還在那停留,想象着,它們終究變成的一片塵土飛揚的廢墟。

我知道,其實自己的內心也如同這小鎮一樣:以發展、以未來、以更美好的名義,內心的各種秩序被太倉促太輕易地重新規劃,摧毀,重新建起,然後我再也回不去,無論是現實的小鎮,還是內心裡以前曾認定的種種美好。

晚上三伯回訪。母親以為是找到施工隊,興奮地迎上去。

泡了茶慢慢品玩,三伯開口:「其實我反對建房子。」

母親想解釋什麼。三伯攔住了,突然發火:「我就不理解了,以前要建房子,你當時說為了黑狗達為了這個家的臉面,我可以理解,但現在圖什麼?」

我想幫母親解釋什麼,三伯還是不讓:「總之我反對,你們別說了。」然後開始和我建議在北京買房的事。「你不要那麼自私,你要為你兒子考慮。」

母親臉憋得通紅,強忍着情緒。

三伯反而覺得不自在了:「要不你說說你的想法。」

母親卻說不出話了。

我接過話來:「其實是我想修建的。」

我沒說出口的話還有:其實我理解母親了,在她的認定里,一家之主從來是父親,無論他是殘疾還是健全,他發起了這個家庭。

事實上,直到母親堅持要建好這房子的那一刻,我才明白過來,前兩次建房子,為的不是她或者我的臉面,而是父親的臉面——她想讓父親發起的這個家庭看上去是那麼健全和完整。

這是母親從沒表達過,也不可能說出口的愛情。

在我的堅持下,三伯雖然不理解,但決定尊重這個決定。我知道他其實考慮的是我以後實際要面對的問題,我也實在無法和他解釋清楚這個看上去荒誕的決定——建一座馬上要被拆除的房子。

母親開始奔走,和三伯挑選施工隊,挑選施工日期。最終從神佛那問來的動土的日子,是在一個星期後——那時我已經必須返回北京上班了。

回北京的前一天下午,我帶着母親到銀行提錢。和貧窮纏鬥了這大半輩子了,即使是從銀行提取出來的錢,她還是要坐在那一張張反覆地數。清點完,她把錢摟在胸前,像懷抱着一個新生兒一樣,小心翼翼地往家裡走。

這本應該興奮的時刻,她卻一路的滿腹心事。到了家門口,她終於開了口:「兒子我對不起你,這樣你就不夠錢在北京買房子了吧。」

我只能笑。

又走了幾步路,母親終於鼓起勇氣和我說了另外一個事情:「有個事情我怕你生氣,但我很想你能答應我。老家的房子最重要是門口那塊奠基的石頭,你介意這房子的建造者打的是你父親的名字嗎?」

「我不介意。」我假裝冷靜地說着,心裡為被印證的某些事,又觸動到差點沒忍住眼淚。

「其實我覺得大門還是要放老房子父親做的那對,寫有你們倆名字的對聯。」

然後,我看見那笑容就這麼一點點地在她臉上綻放開,這滿是皺紋的臉突然透出羞澀的容光。我像摸小孩一樣,摸摸母親的頭,心裡想,這可愛的母親啊。

同事的邀約,春節第一天準時上班的人一起吃飯慶祝。那個嘈雜的餐廳,每個人說着春節回家的種種故事:排隊兩天買到的票、回去後的陌生和不習慣、與父母說不上話的失落和隔閡……然後有人提議說,為大家共同的遙遠的故鄉舉杯。

我舉起杯,心裡想着:用盡各種辦法讓自己快樂吧,你們這群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然後獨自慶幸地想,我的母親以及正在修建的那座房子。

我知道,即使那房子終究被拆了,即使我有一段時間裡買不起北京的房子,但我知道,我這一輩子,都有家可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