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母親的房子 · 二 線上閱讀

那舊房子,母親後來租給了一個外來的務工家庭。一個月一百五十元,十年了,從來沒漲過價錢。那狹小的空間住了兩個家庭,共六個人一條狗,擁擠得看不到太多這房子舊日的痕跡。

一開始我幾次進入那房子,想尋找一些東西。中風偏癱的父親有次摔倒在地上留下的血斑,已經被他們做飯的油污蓋住了,而那個小時候父親精心打造給我作為小樂園的樓梯間,現在全是雜物。

母親有意無意,也經常往這裡跑。

我看着這樣的母親,心裡想,母親出租給他們家,只是因為,他們家擁擠到足夠占據這個對她來說充滿情感同時又有許多傷感的空間。

別人的生活就這麼淺淺地敷在上面——這是母親尋找到的與它相處的最好距離。

其實,母親現在居住的這四層小樓房,於我是陌生的。

這是我讀高三的時候修建的。那也是父親生病第二年。母親把我叫到她房裡,打開中間抽屜,抽出一卷錢。她說我們有十萬了。那是她做生意,姐姐做會計,我高中主編書以及做家教的收入。她說你是一家之主,你決定怎麼用。我想都沒想,說存起來啊。

在那兩年裡,母親每天晚上八九點就要急急忙忙地拿着一個編織袋出趟門,回來時我會聽到後院裡她扔了什麼東西,然後一個人走進來,假裝每天這麼準時的出入一點都不奇怪。其實當時我和姐姐也是裝作不知道,但心裡早清楚,母親是在那個時間背着我們到菜市場撿人家不要的菜葉,隔天加上四顆肉丸就是一家人一頓飯的所有配菜。

她偷偷地出去,悄然把菜扔在後院,第二天她把這些菜清洗乾淨,去除掉那些爛掉的部分,體面地放置在餐桌上。我們誰也沒說破,因為我們都知道,自己承受不了說破後的結果。

然而那個晚上,拿着那十萬,她說,我要建房子。

「你父親生病前就想要建房子,所以我要建房子。」這是她的理由。

「但父親還需要醫藥費。」

「我要建房子。」

她像商場裡看到心愛的玩具就不肯挪動身體的小女孩,倔強地重複她的渴望。

我點點頭。雖然明白,那意味着「不明來路」的菜葉還需要吃一段時間,但我也在那一刻想起來,好幾次一些親戚遠遠見到我們就從另一個小巷拐走,和母親去祠堂祭祀時,總有些人都當我們不存在。

我知道這房子是母親的宣言。以建築的形式,驕傲地立在那。

滿打滿算,錢只夠拆掉一半,然後建小小的兩層。小學肄業的母親,自己畫好了設計圖,挑好日子,已經是我高考前的兩周。從醫院回來,父親和母親就住到了左偏房。到了適婚年齡的姐姐從小就一直住在右偏房。舊房子決定要拆了,我無房可住,就搬到了學校的宿舍。

舊房子拆的前一周,母親「慷慨」地買了一串一千響的大鞭炮,每天看到陽光出來,就擺到屋頂上去曬太陽。她說,曬太陽會讓聲音更大更亮。偏偏夏日常莫名其妙地大雨,那幾個下午,每次天滴了幾滴水,母親就撒開腿往家裡跑,把鞭炮搶救到樓下,用電吹風輕輕吹暖它,像照顧新生兒一般呵護。

終於到拆遷的時刻了,建築師傅象徵性地向牆面錘了一下。動土了。在鄰里的注視下,母親走到路中間,輕緩地展開那長長的鞭炮,然後,點燃。

聲音果然很響,鞭炮爆炸產生的青煙和塵土一起揚起來,瀰漫了整個巷子。我聽到母親在我身旁深深地、長長地透了口氣。

建房子絕不是省心的事,特別對於拮据的我們。為了省錢,母親邊看管加油站,邊幫手做小工。八十多斤的她在加油站搬完油桶,又趕到工地顫顫悠悠地挑起那疊起來一人高的磚。收拾完,還得馬上去伺候父親。

我不放心這樣的母親,每天下課就趕到工地。看她汗濕透了全身,卻一直都邊忙邊笑着。幾次累到坐在地上,嘴巴喘着粗氣,卻還是合不上地笑。

看到有人路過工地,她無論多喘都要趕忙站起身過來說話:「都是我兒子想翻蓋新房,我都說不用了,他卻很堅持,沒辦法,但孩子有志氣,我也要支持。」

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高考前一周的那個下午,她捂着肚子,在工地昏倒了。到醫院一查:急性盲腸炎。

我趕到醫院,她已經做完盲腸手術。二樓的住院部病床上,她半躺在那兒,見我進來就先笑:「房子已經在打地基了?」她怕我着急到凶她。

我還是想發脾氣,卻聽到走廊里一個人拄着拐杖拖着步子走的聲音,還帶着重重的喘氣聲。是父親。他知道母親出事後,就開始出發,拄着拐杖挪了三四個小時,挪到大馬路上,自己雇了車,才到了這家醫院。

現在他拄着拐杖一點點一點點挪進來,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安排到旁邊的病床上,如釋重負地一坐。氣還喘着,眼睛直直盯着母親,問:「沒事吧?」

母親點點頭。

父親的嘴不斷撇着,氣不斷喘着,又問了句:「沒事吧?」眼眶紅着。

「真的沒事?」嘴巴不斷撇着,像是抑制不住情緒的小孩。

我在旁,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房子建了將近半年,落成的時候,我都上大學了。那房子最終的造價還是超標了,我只聽母親說找三姨和二伯借了錢,然而借了多少她一句話都不說。我還知道,連做大門的錢也都是向木匠師傅欠着的。每周她清點完加油站的生意,抽出賺來的錢,就一戶戶一點點地還。

然而,母親還是決定在搬新家的時候,按照老家習俗宴請親戚。這又折騰了一萬多。

那一晚她笑得很開心,等賓客散去,她讓我和姐姐幫忙整理那些可以回鍋的東西——我知道將近一周,這個家庭的全部食物就是這些了。

抱怨從姐姐那開始的,「為什麼要亂花錢?」

母親不說話,一直埋頭收拾,我也忍不住了:「明年大學的學費還不知道在哪呢?」

「你怎麼這麼愛面子,考慮過父親的病,考慮過弟弟的學費嗎?」姐姐着急得哭了。

母親沉默了很久,姐姐還在哭,她轉過身來,聲音突然大了:「人活着就是為了一口氣,這口氣比什麼都值得。」這是母親在父親中風後,第一次對我們倆發火。

平時在報社兼職,寒暑假還接補習班老師的工作,這老家的新房子對我來說,就是偶爾居住的旅社。

一開始父親對這房子很滿意。偏癱的他,每天拄着拐杖坐到門口,對過往的認識不認識的人說,我們家黃臉婆很厲害。

然而不知道聽了誰的話,不到一周,父親開始說:「就是我家黃臉婆不給我錢醫病,愛慕虛榮給兒子建房子,才讓我到現在還是走不動。」

母親每次進進出出,聽到父親那惡毒的指責,一直當作沒聽見。但小鎮上,各種傳言因為一個殘疾人的控訴而更加激烈。

一個晚上,三姨叫我趕緊從大學回老家——母親突然在下午打電話給她,交代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你交代黑狗達,現在欠人的錢,基本還清了,就木匠蔡那還有三千,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怎麼樣都一定要還,人家是幫助我們。他父親每天七點一定要吃幫助心臟搏動的藥,記得家裡每次都要多準備至少一個月的量,每天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一定要盯着他吃;他姐姐的嫁妝其實我存了一些金子,還有我的首飾,剩下的希望她自己努力了。」

我趕到家,看到她面前擺了一碗瘦肉人參湯——這是她最喜歡吃的湯。每次感覺到身體不舒服,她就清燉這麼一個湯,出於心理或者實際的藥理,第二天就又全恢復了。

知道我進門,她也不問。

「你在幹嗎?」先開口的是我。

她說:「我在準備喝湯。」

我看那湯,濃稠得和以前很不一樣,猜出了大概。走上前把湯端走。

我和她都心照不宣。

我正把湯倒進下水道里,她突然號啕大哭:「我還是不甘心,好不容易都到這一步了,就這麼放棄,這麼放棄太丟人了,我不甘心。」

那一晚,深藏於母親和我心裡的共同秘密被揭開了——在家裡最困難的時候,想一死了之的念頭一直像幽靈般纏繞着我們,但我們彼此都沒說出過那個字。

我們都怕彼此脆弱。

但那一天,這幽靈現身了。

母親帶我默默上了二樓,進了他們的房間。吃飽飯的父親已經睡着了,還發出那孩子一般的打呼聲。母親打開抽屜,掏出一個盒子,盒子打開,是用絲巾包着的一個紙包。

那是老鼠藥。

在父親的打呼聲中,她平靜地和我說:「你爸生病之後我就買了,好幾次我覺得熬不過去,掏出來,想往菜湯里加,幾次不甘願,我又放回去了。」

「我還是不甘心,我還是不服氣,我不相信咱們就不能好起來。」

那晚,我要母親同意,既然我是一家之主,即使是自殺這樣的事情也要我同意。她答應了,這才像個孩子一樣,坐在旁邊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