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滿弓刀:第十二回 系我一生心 2 線上閱讀

「是啊!就在寧遠集市上。有個小酒館,也代客做點小買賣,什麼枕頭套、絲巾、茶壺之類的,都有。」

楊昭蹙起了眉頭,是什麼地方不對勁,他怎麼——怎麼覺得心開始跳得快了。

「那個酒館叫什麼名字?」

「挺有意思的,叫什麼——」那人側頭想了想,「哦,對了,金不換。」

金、不、換?!

楊昭身子一震,整個人都呆住了。

「你說這名字有多奇怪,好好的酒,賣四文錢一斤,怎麼就金不換了?」那人還在當笑話說着,「看人家對面那間,名字多響亮,叫『十里香』……」

他的話音未落,楊昭已經不見了。

「哎,人呢?」他揉了揉眼睛,「哪去了?」

金不換,金不換!

楊昭策馬飛馳,疾風撲面而來,他卻渾身都像是着了火,握韁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在發抖。

三年了,他沒有再聽過這三個字。

風煙,是你嗎?抑或是你的魂魄,不肯離去,還在這片大漠上流連?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這句烙在他心裡的話,此刻又出現在眼前。當時是怎樣刻下了這兩行字,風煙唇邊的微笑,還歷歷在目,他沒有一天忘記過。

寧遠市集在這一帶也算有名,可他從來沒來過。到了這裡,只見縱橫交錯的一大片店鋪和攤販,打量了半天,也沒見有「金不換」這三個字的招牌。

「老伯,請問,這裡有一家叫做『金不換』的酒館麼?」楊昭攔住了一個過路的老人,開始打聽。

「金不換?沒有……沒聽說過,我不喝酒的。」

楊昭的心裡沉了沉,是不是他剛才聽錯了,那人說的酒館名字,不是金不換,而是別的什麼。

心裡想着,卻又攔住了一個路人,「請問有家酒館叫金不換麼?」

「不知道!」

一滴汗沿着楊昭的額角滴下來,看見旁邊有家酒館,打着「杏花村」的招牌,立刻轉身沖了進去。

「客官請坐!」店小二端着酒壺迎上來,「是喝酒還是沽酒?小店這裡好酒多的是,關內……」

「我想問一問,附近有沒有一家酒館,叫做金不換?」楊昭等不及他的囉嗦,打斷了他的話。

「你這人!」店小二開始不悅了,「你進店裡來,到底是買酒還是問路啊?不知道!」

「啪!」一錠銀子拍在桌上,銀燦燦的,足有十兩重。

那店小二的眼睛都直了,這是什麼?這麼大一錠銀子!他要買多少酒啊?

楊昭儘量維持着鎮靜,「夠不夠?不夠再加倍。只要你告訴我,那間酒館在哪裡。」

「那……其實那間酒館也沒什麼,他們就賣一種酒,不像我們店裡,多得是……」

「嘩啦」一聲,這一次,是整個錢袋的銀子,全都倒在桌上,晃得他眼都花了。

店小二的腿一軟,天呀,今兒是個什麼日子啊,有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還正好砸在了他頭上!「金不換嗎?就在後面那條街,東邊第三家就是!」這一次,他回答得極其乾脆。楊昭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要鎮靜。

後面那條街……東邊第三家……在這裡!

一個小小窄窄的門面,生意非常冷清,店裡沒什麼人,門口掛着一個小小的酒旗,上面寫着「金不換」三個字。

楊昭推門而入,一眼看見,櫃檯里站着一個女子,長發垂在肩上,正低頭擦着杯子。

這一瞬間,他的心提到了喉嚨口。為什麼這樣緊張?為什麼他的腿好像釘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

聽見有人推門,那女子抬起頭來,秀氣的臉,明眸皓齒,帶着笑意,「請進。」

楊昭盯着她,失望像浪濤般席捲而來。不是風煙,居然不是。

那女子淺笑盈盈,「是喝酒啊,還是歇腳?請坐。」她的語氣誠懇,讓人身不由己地走進這簡陋的店堂里。楊昭在門口怔了片刻,終於抬腳進來,在靠門的桌邊坐下來。

「要酒嗎?我們這裡有一種酒,叫做金不換。」那女子捧着酒壺過來。

楊昭心頭一酸,縱然不是她,能聽見這酒的名字,也是好的。這一趟飛馬、問路、尋找,也算值得。

倒了酒,他知道不是。這酒也甘香清冽,但絕不是當年風煙倒給他的那一杯,那種醺人慾醉的酒香,那種澄透清澈的金黃色。

慢慢喝了一口,酒入喉,半是辛辣半是苦。

楊昭黯然苦笑,是他昏了頭,怎麼竟抱着那樣荒謬的希望?風煙已經不在了,這是一個再也無法更改的事實。他的心跳,他的急切,他不能自制的緊張,都是那麼的可笑。

「味道怎麼樣?」那女子笑着問。

楊昭勉強點了點頭,「不錯。」

「其實也就是普通而已。」那女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你不是一般的過路人吧,我覺得你不像。」

「你這酒,為什麼起了這樣一個名字?」楊昭問。

「因為我聽說,關內京城,有一種美酒,非常香醇,酒色如金,就叫金不換。所以我就借用一下……」

「哦。」楊昭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她說得不錯,當年風煙也說過,這酒是京城裡帶來的。對他而言,那真正是一杯千金不換的酒啊。

「聽說你這店裡,還代賣一些繡品?」

「是啊。還有茶壺、茶葉什麼的,繡品麼……」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怕你笑話,我這裡的繡品就只有一種。不管是枕頭套,還是被面、絲巾什麼的都繡的是老虎。」

「為什麼,你特別喜歡老虎?」楊昭喝了一口酒。

「這倒不是,我說了,是代賣的。我鄰居王大娘家的姐姐,繡好了放在我這裡賣。我賣得不貴,幾乎不賺錢,就只是幫個忙——她的腿腳不方便,所以……」

楊昭笑了笑,「那麼我也買一幅吧。」

「行啊!」那女子高興地站了起來,「我帶你過去看看。店裡剛好沒貨了,你若是早來一天,還有一幅的,可惜被買走了。」

說是鄰居,其實中間還隔了好幾戶,只能算是街坊吧,一間矮小而破舊的屋子,門板上的油漆都已經剝落了。

她伸手敲了敲門,一邊回頭對楊昭道:「她這裡有不少繡品的,好像這三年來,她都一直不停地在繡老虎——所以才會繡得特別像。」

三年來?這什麼意思?楊昭不禁又一陣起疑。

「她呀,不是王大娘的親生女兒,好像是從外地來的,不過很漂亮!唯一可惜的是,她的腿站不起來。」仿佛是知道楊昭在想什麼,她又接着說了下去,「對了,金不換這種酒,就是她告訴我的。」

這時,門裡有人道:「誰呀?」

「陸姐姐,是我,秀桃!」

「門沒栓,你自己進來吧。」

秀桃一推門,跳了進去,「我給你帶了個客人來,他指名要買你繡的老虎——喂,你傻站着幹嗎,快點進來呀!」

楊昭扶着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風煙的聲音!在他夢裡,在他心裡,縈繞了三年,就是這個聲音。曾經闖進他的營帳里,罵他是走狗,曾經在營門外,為了他跟別人爭辯,曾經在他的耳邊,輕輕叫過他的名字。

一抬頭,正迎面的牆上,端端正正地掛着一副對聯,字跡娟秀,「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

是夢嗎?他是……在哪裡?楊昭有點暈眩。除了風煙,除了他,還有誰知道這句話!

屋裡的桌邊,有一個背影,長長的黑髮,白色的衣衫。

「風煙。」楊昭覺得自己說這兩個字,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背對着他的女子,驀然轉過臉來,抬起頭,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四目相交,漫長的沉寂。

震驚,懷疑,巨大的喜悅,椎心的酸楚,刻骨思念,無盡深情,一浪接一浪地湧上來!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誓言還在耳邊,卻已經過了三年。當初的心動和迷醉,牽掛和分離,那許多的誤會,那風雪裡的溫柔,一幕一幕,恍若隔世,千般滋味都往心頭繞!

「楊……昭?」風煙輕輕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淚水慢慢湧上眼眶。

他消瘦了些,也黑了些,額上多了一道淺而長的疤痕。這是當年麓川那場激戰里留下的痕跡吧?可是,並沒有減損他的英挺。這應該也是袁小晚的功勞,她向來都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更何況,是對楊昭的臉。

可惜的是,她再也不能站起來,不能奔向他,不能飛撲進他溫暖的懷抱里。

楊昭也在看着風煙,宛若中了魔。她沒有死?她還活着?在這個距離他不到一百里的地方,生活了整整三年?!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她,深一腳,淺一腳。這是怎麼了,他竟然連路也走不穩。

「風煙,是你嗎?」他輕輕摸了摸她的長髮,又摸了摸她的臉。

「楊昭。」風煙的淚水撲簌而下,她自己卻渾然不覺。他怎麼來了,他不是已經回京城去了嗎?

楊昭俯下身,慢慢握住她的肩膀,像是怕一用力就捏碎了她似的,輕輕把她擁進了懷裡。

在這漫長的思念里,他無數次地想起,她在他懷裡,那種柔軟和芬芳;也直到這一刻,重新抱緊她,他才敢相信,不是夢,不是幻覺,風煙真的就在他面前。

「你們——」秀桃在旁邊已經看得傻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們認識?」看這情形,遠不止認識而已啊!

風煙這才想起旁邊還有別人,慌忙抬起頭,「他是楊昭。」

楊昭?!秀桃呆了呆,這名字好熟悉。

「你怎麼會在這裡?」最初的震撼過去,楊昭和風煙幾乎同時問了出來。

「他是我帶來的。剛才他說要買你繡的老虎。」回答的卻是秀桃,「陸姐姐,你……你原來……」

「她是從京城出來送糧草,卻在麓川戰場上失去了蹤跡。」楊昭緩緩地接着道,「很多人親眼看見她倒下,又親眼看着她下葬,我以為,今生今世都再也見不着她的面。」

「我本來的確是受了重傷,但是沒有死。」風煙輕聲道,「是袁小晚把我從戰場上救出來,幫我揀回了這條命。可是我的腿經脈已斷,是再也站不起來了。」

「袁小晚?」楊昭蹙緊了眉頭,「她告訴我,她親手把你安葬在劍門關下。」如果風煙沒有死,那麼他看了三年的那座墳墓,又是誰的?

「小晚也告訴我,說你被加封了寧西侯,已經奉旨回京了。」風煙看着他,「她還說,既然我的腿已經不能再復原,就不如留在這裡好好地生活,她會替我照顧你。」

聽她說到這裡,楊昭已經明白了。

當年,袁小晚在戰場上發現了風煙,就把她送到這裡,救活過來;然後又拿着風煙的衣裳,拼湊出屍首不全的假象,瞞天過海,讓所有的人都以為,風煙已經死在了麓川。

「我曾經托人去京城打聽過你的消息,可是沒有什麼結果。而我,是一個連路都走不了的殘廢,又能做些什麼?」風煙淡淡一笑,無限悽酸,「我不停地繡這些東西,就是希望有一天,被什麼人買走,也許他正好去了京城,正好被你看見……」

她當然不可能找得到他,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回過京城。他就在她身邊,就在這片關外大漠上,而這三年裡,這麼漫長的等待,他們竟然不知道對方的消息。

如果不是今天洛千里要來,如果不是他臨時想要出關迎接,如果不是他無意中看見那幅繡着虎的絲巾,如果秀桃店裡不是恰好沒有存貨……楊昭不敢想像,他們還要擦肩而過到什麼時候!

「小晚留了一封信給你。她說,如果有一天,我能重新見到你,就把這封信交給你看。」風煙取出了一封信,是封在蠟丸里的。上面只有幾行字:「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救她是為了你,怕你傷心一世,藏她也是為了你,怕有一天會失去你。還是把這個寄與不寄的答案,交給蒼天去裁斷吧。——小晚」

「我明白了。」風煙低嘆一聲,「她真是聰明。」

「你不怪她?」楊昭把信紙擱在一旁。

「是我欠她的。」風煙微微一笑,「如果沒有她,我們今天,怎麼可能在這裡重逢。」

「可是她騙了你。」楊昭也微笑起來。

「我知道。」風煙輕輕地把頭靠在他肩上,「但我們還是見了面。我只是擔心,以後你都要被我這站不起來的腿拖累了。」

「是袁小晚告訴你,你的腿經脈已斷,不能復原了?」楊昭問。

「是啊……」風煙悵然道,「如果能站起來,我早就去了京城找你,又怎麼會在這間小屋子裡待了三年?」

「那麼你的腿一定能治好。」楊昭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小晚是故意的。不是治不好,而是她不肯治——若是你能走路,她的一番心思不都白費了麼?」

「真的?!」風煙愕然地睜大了眼睛,他說的,都是真的?

「我比你了解袁小晚。」楊昭抱着她往外走,「更何況,就算她治不好,京城裡那麼多醫家高手,也一定會有辦法。」「喂,你們——」他們已經踏出了門檻,秀桃才如夢初醒地在後面叫了一聲,剛叫出口,又停住。雖然她不知道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可是剛才這一刻,不知怎麼了,她的眼角卻跟着濕了。

關你什麼事呀?顏秀桃!她搖了搖頭,忍不住啞然失笑。也許總有一天,等陸姐姐的腿治好,就會回來看她了。到了那個時候,一定要把他們的故事問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