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滿弓刀:第十一回 夜思君不在 1 線上閱讀

「今天大雪。」風煙喃喃地自語。

「我知道。」楊昭一笑,「可是沒有風,估計明天早晨就會停。」

「我說的,不是外面這場雪,是節氣。」風煙把炭火撥旺了一點,「是碰巧吧,我出生那一天,按節氣算,也是大雪。」

「是嗎?」楊昭怔了一下,從未聽她提起過。伸手在身上下意識地摸了摸,似乎應該送點什麼給她吧,在她生辰這一天。

可是他是在軍中,身上幾乎是別無長物,懷裡只有一支黑色的玄鐵小箭,還是當日風煙在帳外偷襲他時射進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就一直放在身上。

「還記不記得這個?」楊昭隨手把小箭拿出來,「也該物歸原主了。」

風煙接過來,緩緩把玩着,「要是沒有這一箭,也許我們之間的誤會,到現在也沒有澄清。」一邊說着,一邊在用它在地上輕輕劃了幾個字。

楊昭低頭看了看,她寫的是「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這正是那個晚上,他練字時寫下來的。風煙曾經說過,就憑這幾個字,她相信他絕不會是王振的走狗。

兩人抬頭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我再送一句話給你。」楊昭從風煙手中拿過小箭,以箭尖在地上刻出一行字。

風煙凝息靜氣地瞧着,他每一筆都刻得很深,剛勁而凝重,是這麼幾個字:不離不棄。

心頭一酸,有陣潮氣悄悄地襲上眼眶。他是在告訴她,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永遠和她在一起。

「那麼,我也回一句給你。」風煙接過楊昭手裡的小箭,在地上的「不離不棄」後面,又刻上了一行。

字刻得小了點,跟楊昭的有點不相稱,可是一樣的深,似乎是要把這幾個字深深嵌入地下一般。

她刻的是,「生死相依」。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刻到最後一划,因為太過用力,箭「喀」的一聲,突然折斷。

箭斷了,這是一句斷箭的盟誓。

二十年前的大雪之日,是她的生辰。仿佛冥冥之中自有註定,讓她生來便在等着這句話,等着二十年後的這一天,跟楊昭立下一個斷箭之約——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第二天。

正統庚午年,大雪次日,紫荊關外麓川之戰。

葉知秋守在城門上,雙眉緊鎖。身邊的兵將已經按着他的部署,各自守住了崗位,嚴陣以待。

前方戰場這個時候已經開戰了,每隔半個時辰,就有探馬回來,把戰況報告一遍。

就跟蕭帥和楊督軍提前部署的一樣,他們在關外五十里正面迎敵,左翼先鋒虎騎營和精銳營已經突破了瓦剌的防線。

雖然隔了幾十里,戰況的慘烈還不能親眼目睹,但是從探馬報告的傷亡情況來看,這一戰必定是驚心動魄。麓川,只怕已經變成了血肉紛飛的修羅場。

葉知秋轉頭看了看風煙。她遠遠地站在城頭的另一邊,望着麓川的方向,似乎自從上了紫荊關,她就一直站在那裡,連姿勢都沒變過,一動不動的,像是一尊化石。城樓上風大,她就這樣迎風而立,遠遠看着長空下隱約飄散的狼煙。

臨行之前,楊昭曾經叮囑過他,要他照應風煙。可這一路上,她連一句話都沒說過,讓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麼?是在擔心吧?

葉知秋躊躇了一下,想要過去說兩句安慰的話,可是想來想去,說什麼呢?「咱們會得勝?」、「楊督軍他們會平安地回來?」這些話,在這個時候,都蒼白無力,他說不出口。也都怪楊督軍,為什麼不派韓滄、趙舒他們來守紫荊關,偏偏把他調了過來。在戰場上拼命,也比在這裡苦苦等待前方的消息好受些。

時間過得愈來愈慢,每半個時辰會有探馬飛奔來報,這中間的等待,就變得無比漫長。

風煙閉上了眼睛,細細傾聽。西風撲面而來,隱約帶着遠處戰鼓轟鳴的餘音,風裡仿佛還有絲絲血腥的味道。

楊昭,你要回來。

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只覺得一顆心像在油上煎,腦子裡卻一片紛亂。各種記憶和猜測都雜沓而來,忽而想起楊昭寫字時眉心微蹙的神情,忽而想起她長發上的冰霜,融化在他的肩頭,一滴滴流下來的水滴;轉眼卻又仿佛看見他正在千軍萬馬,刀槍劍戟的亂陣里浴血苦戰,一蓬蓬的箭鋒和血雨在他身邊紛揚四射。

風很大,卻吹不熄她心頭的那把烈火。

想要衝下紫荊關,策馬飛奔,趕到麓川去和他並肩作戰的衝動,時時刻刻都在她的血脈里奔涌,再這樣下去,她的意志隨時都會崩潰。

不行啊陸風煙,你答應過他,要留守紫荊關。

不知道為什麼,在戰前,她擔心的,是這一戰的勝敗,怕的是戰敗之後,紫荊關一破,江北的千里江山淪陷,數不清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可是,在這一刻,在前方激戰正酣的時候,她卻什麼都想不起,只有一個念頭在紛亂的思緒里分外清晰——只要楊昭活着!

她只想,要他好好地活着回來。晚上可以在枕上安然入睡,早上又可以像平常一樣醒來,只要這樣就好。

「報——」城下傳來探馬的高喊,是前方的戰報來了!

風煙一震,這次帶回來的,是什麼樣的消息?

葉知秋已經幾步沖了下去:「前邊怎麼樣了?」

「葉將軍,出事了!」那探子兵帶着哭腔,「蕭帥和趙將軍他們的中路大軍,遇上瓦剌那邊的一個奇異陣式,叫什麼銅人陣,被困住了!」

「什麼?」葉知秋一陣窒息,睜大了眼睛,「什麼銅人陣,我打了這些年的仗,從來就沒聽說過!」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探子兵顫聲道,「就是大批戴着銅甲的瓦剌兵,就好像是從頭到腳都包在銅套里,只露出眼睛,駕着戰車,橫衝直撞的,整個中軍防線都被他們沖亂了!他們身上的銅套十分堅固,咱們的刀槍弓箭,都根本派不上用場——」

「怎麼突然冒出來一個銅人陣!」葉知秋幾乎是大喝出來的,一拳擊在旁邊的城門上,木屑紛飛。「那中軍被困,左翼他們怎麼辦?」

「楊督軍帶着兩個先鋒營,已經破了瓦剌的防線,從左路直攻進去了。但後面的中軍被銅人陣圍困,只怕是接不上去……」

「那撤回來還來得及麼?」葉知秋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出戰之前,楊督軍就說過,左翼先鋒破陣的威力雖大,但極耗體力,不可久戰;後面的中路大軍如果接應不上,左翼就變成了孤軍深入,四面合圍之勢,非常危險。

「我……」那探子兵囁嚅着,「我看是來不及了。」

葉知秋腦門一陣眩暈。

「不成,我得去幫他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抬腿就往城外走,「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孤軍奮戰。」

「葉將軍,你站住!」

後面傳來清脆而決絕的聲音,把葉知秋從震驚和混亂里拉了回來。他聞聲一震,回過頭,卻見風煙站在城頭的台階上。她的衣衫在風裡飛舞,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那雙漆黑的眸子,卻緊緊盯在他臉上。

「陸姑娘……」葉知秋心口一陣緊縮,她都聽見了,她知道現在的戰況了?那麼——「你哪裡也不能去。」風煙一字一字地道。

「可是楊督軍他們危險啊!」葉知秋跺了跺腳,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時候,最急着要趕去救援的,應該是風煙吧!

「我都聽見了。」風煙從台階上走下來,「左翼已經陷入了瓦剌的包圍里,中軍被困,無法接應。可是,你又能做什麼?」

「我……」葉知秋一時語塞。是啊,他要去做什麼?

「左翼的兩個先鋒營,已經深入到瓦剌陣中,你現在就算去接應他,也早就來不及了。況且連蕭帥都突破不了的銅人陣,你的人馬就沖得過去麼?」

「那你說,現在怎麼辦?我也明白,就算趕過去,也未必幫得了他們,可總不能站在這裡眼看着他們打敗仗吧!」

「葉將軍!」風煙厲聲道,「你是紫荊關的守將啊。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死守紫荊關,關在人在,關亡人亡!」

葉知秋呆住了。風煙這句話,字字敲在他心上,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風煙看着他,「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楊昭不用韓滄,不用趙舒,也不用佟大川,偏偏要用你來鎮守紫荊關?」

「我……」

葉知秋再次汗顏,聽見風煙的聲音慢慢道:「因為你葉將軍不慌不躁,在危急時也沉得住氣。他需要的,是一個與紫荊關共存亡的守將,所以才把這兩萬人馬留在這裡,交到你的手上。而你現在,要棄紫荊關於不顧,帶着他們去送死嗎?」

葉知秋不禁倒退了一步。是,風煙說得對,這個時候,情勢再危急,他也不能亂。

「我相信楊昭,無論出了什麼事,他一定能帶着先鋒營突破瓦剌的包圍。」風煙輕聲道,「他一定能。」

葉知秋抬頭看着風煙,她神情鎮靜,可滿眼都是淚水,偏偏一滴也沒有掉下來。

「陸姑娘,你心裡難受,想哭就哭出來吧。」旁邊一個校尉於心不忍,小聲勸道。

風煙一驚,「我……我哭了麼?」慌忙用手摸了摸臉,「沒有啊……」

她不能掉眼淚,這是在戰場上,怎麼可以這麼軟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嘗過淚水的滋味,她幾乎都已經忘了,自己還有流淚的本能。可是此刻,刺痛的浪潮排山倒海而來,就快要把她淹沒!

「陸姑娘——」那校尉看風煙突然掉轉頭,急步走遠,不禁呆了呆,他是不是說錯什麼了。

葉知秋深深嘆了一口氣,「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吧。」

風煙忍得太辛苦了,這個時候,她不需要任何的安慰,因為沒有任何一句安慰的話,可以改變眼前這個嚴酷的事實!

「葉將軍,葉將軍!」

片刻之後,葉知秋正在巡查布防,突然聽見後面傳來一陣喧嚷,不禁心頭火起,這都什麼時候了,誰還敢大呼小叫的擾亂軍心!

「什麼事?」回頭見是守城門的參將彭德清,正一臉匆忙地趕了過來。

「葉將軍,剛才陸姑娘一個人騎馬出城了!」

什麼——出城了?!葉知秋叫聲糟糕,「你們怎麼不攔着她?」

彭德清苦着臉,「攔了,可攔不住啊,陸姑娘的功夫你也知道,而且她又是楊督軍的人,總不能跟她動手吧?」

葉知秋恨恨地一跺腳,「都是飯桶!」

眼下這局面,追也來不及了,更何況紫荊關的防守事關重大,他半步也不能離開。

「葉將軍,這陸姑娘是去了哪裡啊?」彭德清試探地問,「要不然,再派幾個弟兄去追她回來……」

「她不會回來的。」葉知秋長嘆一聲,「她是去找楊督軍了,這不是明擺着的事麼?」

這一次,風煙絕不是衝動,她臨走之前說的那番話就是證明。葉知秋心裡一酸,她根本是抱定了跟楊昭同生死,共進退的決心!

葉知秋猜得沒有錯,風煙的確是去了麓川。

獵獵西風吹散了馬蹄下揚起的滾滾黃塵,蒼茫的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她一人一騎風馳電掣的身影。

——楊昭,楊昭,你要等我。

風煙的眼淚,終於失去了控制,在臉上肆意奔流。是急,是痛,是酸楚,也是悲哀。

他答應過她,會好好地回來,一起喝完那壇金不換。他可知道,這半壇酒被她仔仔細細地包了無數層,像件無價之寶一般藏在柜子里,唯恐封得不夠嚴,保存得不夠好。她傻傻地期待打完仗回來,一起坐在炭火邊對飲這杯酒,卻聽到了他再也回不來的消息!

如果就這樣失去了他,今生今世,她都再也不敢用弓箭。開弓的時候,會想起他在身後,把着她的手,拉開弓弦的一剎那;射箭的時候,會想起他用箭尖在地上深深刻下的那行字,不離不棄。

不離不棄,她把這四個字牢牢地記在心裡,可是這個願望,只怕從此再也沒有實現的那一天。

疾馳里,路邊的荊棘枯枝鈎住了她揚起的披風,嗤的一聲,登時撕裂。風煙來不及反應,身子被扯得向後一仰,差點從馬上摔了下來。馬受了驚,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風煙情急之中一把抓住了馬鬃,那匹馬吃痛,又猛地往前躥出!

風煙驚出了一身冷汗,回過神來,馬鬃都被她揪掉了好幾根。伸手在馬頸上揉了揉,這麼急,沒命地打馬趕路,只怕這匹馬也受不了啊。

她俯下身子,輕輕地抱住了馬頸,一滴淚,跌落在柔軟的馬鬃里——馬兒,你快些跑,遲了我就再也回不到他的身邊。

披風已經被荊棘撕裂,風煙伸手解開,讓它飄落在身後的風沙里。

裡面是一件紅衣,紅得那麼嬌艷而燦爛,是她昨夜鼓不起勇氣穿上的那一件。又一滴淚跌落在紅衣上,楊昭,你可知道,這是一件只能穿給你看的衣裳。

麓川戰場上,戰況比葉知秋想像的還要慘烈。

戰馬的鐵蹄,仿佛要把這片積雪未曾融盡的大地踏破,震天的廝殺聲、戰鼓聲充斥着每一寸空間,刺鼻的血腥在空中瀰漫。泥濘的雪地上,鮮紅的溪流蜿蜒流淌,很快從溫熱變成了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