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滿弓刀:第十回 黃粱長月夜 2 線上閱讀

楊昭注視着沙盤上被密布在麓川各個要塞的鐵製小旗,拔起其中一支,插到紫荊關的位置。他的聲音冷靜而清晰,「我原本就有這個打算。虎騎營原來是打先鋒出身,臨戰之際殺傷力極強,可以衝破瓦剌的防線長驅直入;但是這種打法,很耗體力,後面必須有強大的後援隨着跟上,才能直擊敵軍的核心。如果我沒有估計錯誤的話,他們布防最嚴密的應該是右翼,所以精銳營、虎騎營就要合二為一,從左翼迎敵。

「而紫荊關的重要性,也不容忽視,戰場上瞬息萬變,我們不得不做萬全的準備。我想把葉知秋那一營人馬留下,駐守紫荊關,萬一兵敗,還有他守護紫荊關的安全,以免臨時撤回守城,亂了陣腳。」

蕭鐵笠靜了半晌,把他這番話在心裡掂量了幾遍,終於深吸了一口氣道:「也罷,就按你說的辦。但葉知秋撤回了紫荊關,少了他們這兩萬人,中軍的力量就難免會削弱些。」

「我也考慮過這一點,但中軍吃力,總比紫荊關空城好些。如果是短兵相接,以韓、趙兩營和鐵槍營的實力,贏面仍然很大;如果戰局有變,瓦剌另有布置,就算多了葉知秋一營的兩萬人,只怕也扳不回局面,只有增加傷亡。」楊昭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打仗的事,總有顧此失彼的關口,我的經驗就只有一句話。」

「是什麼?」蕭鐵笠抬起頭。

「兩害相權取其輕。」楊昭只說了七個字,卻聽得蕭鐵笠身子一震。

戰事變化多端,但千變萬化不離其宗,這中間總有些鐵一般的定律,是靠血與火錘鍊出來的。道理並不複雜,甚至可以是很簡單,重要是怎麼用。

蕭鐵笠再次正視楊昭的臉,心裡百味雜陳。楊昭年紀尚輕,卻在數年內三次平叛,軍功赫赫,從一個參將扶搖直上,坐到都御指揮使的位子。而他蕭鐵笠,打了一輩子仗,資歷年齡都遠在楊昭之上,卻差他一頭,平心而論,出征西北之前,他到底是心不甘,意不平。

但到如今,他才頓悟,打仗,也和任何事情一樣,是有天分的。楊昭就有這個天分。一個帶兵的統帥,他最重要的地方,並不是過去打過多少勝仗,而是他臨戰的狀態。一場兇猛的惡戰就在眼前,可是楊昭對戰局的把握穩定而清晰,取捨之間,絕不猶疑,只憑這一點,就讓他折服。

只是,正如楊昭所說的,戰場之上,瞬息萬變,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不可預測的巨變,誰又敢肯定,這決勝一戰的結局呢?

午飯擺在桌上,已經漸漸變冷,還是連筷子也沒有動過一下。

風煙坐在床頭,正在跟一團針線奮鬥。

她就是不服氣,連四弦弓都使得,小小一根針就會使不得?可事實就擺在眼前,那巴掌大小的一塊布,幾乎穿上了幾千幾萬針,可還看不出來,繡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風煙——」聲隨人到,來的是楊昭。

剛從蕭鐵笠的帥營出來,他沒回虎騎營去,就直奔風煙這邊,早晨有寧如海和趙舒他們送她回來,他知道不會有問題,可還是忍不住要轉過來看看。

自從進了大營,風煙就三天兩頭狀況百出,他的不放心,也是難免的。

「你怎麼來了!」風煙驀然抬頭,登時手忙腳亂,把手頭那團彩線捲成一團,塞進盒子裡,卻偏偏忙中出錯,帶翻了盒子,布頭針線,滾了一地。

天!風煙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可怎麼辦?

楊昭也是一怔,看她面紅耳赤的樣子,倒像是在自己屋裡做賊似的,被當場逮個正着。最可笑的是她還有個針線盒!袁小晚不是說,她連縫被子都不會麼?

「你……」風煙尷尬地站了起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楊昭俯下身,撿起滾到他靴子旁邊的一方繡布,拿在手上,橫着看了看,又豎過來看了看,「這是什麼?」

風煙的臉更紅了,勉強裝作無所謂的樣子,「隨便做的,反正也閒着。這個——怎麼樣?」

楊昭更是驚奇,她做的?她還有閒心做這些針頭線腦的小東西?可是,饒是他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也看不出這上面繡的到底是什麼……又或者,不是繡的,是織的?

風煙走到他身邊,「不太好看吧?」

楊昭再端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像條板凳,一頭還放了個茶壺在上邊……」

什麼?!他說什麼?風煙臉上的表情登時凝固,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一條板凳上放了個茶壺?

楊昭回頭瞧見風煙的臉色,立刻知道不對,多半是他說錯了,趕緊改口:「其實,更像一隻鳥,是吧?」風煙難得拿起針線,雖然做的實在不敢恭維,但還是應該鼓勵一下的。別的姑娘家,平常不都繡些花呀鳥的,說這是朵花,他是打死也不信,那多半就是只什麼鳥了。

風煙的神情卻更加沮喪了。呆了半天,才撇給他一句話,「好眼力呀,指揮使。你說這是什麼鳥,還四條腿的?」

楊昭不禁語塞,也是,那明明就有四條豎槓,風煙叫那是「四條腿」?看上去,實在跟板凳腿差不多,也難怪他誤會。「不猜成不成?」楊昭嘆了口氣,縱然是在研究地圖的時候,也沒有這樣頭大如斗。

「不行。」風煙沉下了臉,「這就是要送給你的東西,你都猜不出,那像什麼話?」

「別耍性子吧……」楊昭無可奈何地一笑,「就不能乖一點?說來聽聽,這個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風煙彆扭地坐回床邊,「那有什麼難的,不就是虎騎營大旗上那隻老虎嘛!」

虎騎營?

這回換楊昭目瞪口呆了。他這輩子,做夢也想不到,虎騎營大旗上那隻威風凜凜的吊睛白額虎,居然會變成這個模樣。「以前總是聽說,出征打仗的人,身上應該帶點護身符之類的東西,難道你沒聽過?」風煙不理他一臉的難以置信,自顧自說了下去,「反正我做了好幾天,也就做成這個樣子,你不要,算了!」

一邊說,一邊伸手來搶楊昭手上的那隻「虎」。

「誰說我不要?」楊昭身子一轉,單手握住風煙的手腕,輕輕一帶,把她帶進了自己的懷裡。

風煙掙扎了一下,沒掙脫,又嗔又惱,「剛才明明是你說不像。」

「我說不像,可沒說不要。」楊昭的下巴擱在她頭頂,聞見她淡淡的發香,突然之間,覺得心滿意足。

「你帶着它,就要處處小心,雖然做得不好,總算也是一個平安符。」風煙環抱着他的腰,聲音漸漸低下來,「人人都說,心誠則靈。我沒動過針線,知道這個不像樣,可是,再也沒有一個人,比我更盼着你好好地回來。」

「你在害怕?」楊昭溫和地道,「不會有事,這場仗,跟以前任何一場都沒有分別。」

「可是,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心裡慌慌的。」風煙輕嘆,「你剛才,也是從蕭帥那裡出來的吧,就快開戰了,咱們什麼時候出發?」

楊昭頓了一下,「看劍門關那邊的形勢,最遲後天。可是風煙,咱們不能一起走。」

「為什麼?」風煙驀然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這是蕭帥的決定,還是你的意思?」

楊昭看着她,眼裡三分矛盾,七分疼惜。

他清楚風煙的性子,不讓她上戰場,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也想把她留在身邊,保護她的周全,但是不成啊,他是左翼先鋒精銳營和虎騎營的統帥,他要去的是整個戰場上最危險的地方,他必須用最短的時間衝垮瓦剌的防線,給後面的中軍主力開拓最有利的戰局。而要做到這一點,他必須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又怎麼可能顧及她的安危?

剛才他說,這一仗,和以往的任何一仗都沒有分別。其實這句話只不過是為了讓風煙安心,他清楚地知道,這一仗意味着什麼——對雙方的軍隊來說,這都是一場生死存亡的決戰,可以戰死,不能戰敗。

正因為如此,他才要把她放在一個,相對而言更安全的地方。

「葉知秋率部退守紫荊關,你和他一起去。」楊昭的聲音並不高,可是不容反駁。

風煙一揚眉,「我不去。你在戰場上拼命,我在後面躲着?」

「這是軍令,由不得你。」楊昭掉轉頭,不再看她,「紫荊關的重要性,你不是不知道。如果可守可不守,我難道會傻到調葉知秋的兩萬人馬,在這種時候撤出來,陪你去躲着?風煙,一旦前方戰敗,你們這邊就是咱們最後一道防線了,你要記住。」

風煙聽得出來,他這幾句話里的沉重,一時之間,茫然無措。

要放他一個人去衝鋒陷陣,她在紫荊關等待前方戰場的消息?為什麼她的心裡,會這樣的慌和亂!

「你要幫我,幫蕭帥,幫咱們關內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和朝廷里獨撐危局的於大人,守住紫荊關。」楊昭又叮囑了一遍。萬一兵敗,憑風煙一個人的力量,不足以守住紫荊關,可至少還有葉知秋的兩萬人,他一定會盡力維護風煙和紫荊關的安全。

「你放心,我會的。」風煙深深看着楊昭的眼睛,仿佛一直看進了他的心裡,「我會守住紫荊關。」

如果這就是楊昭最放心不下的事情,如果他已經決定要一個人面對危險,她為什麼不能成全他?跟他去闖關,是一種勇氣;為了他退守,就是另一種勇氣。

她不要他在這個時候,還有後顧之憂。

裡面是一件紅衣,紅得那麼嬌艷而燦爛,是她昨夜鼓不起勇氣穿上的那一件。又一滴淚跌落在紅衣上,楊昭,你可知道,這是一件只能穿給你看的衣裳。

次日夜,大雪。

難得關外有雪而沒有風,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寂靜。紛紛揚揚如鵝毛的大雪,輕輕飄落在地上。

風煙坐在燭火下,打開床頭的木櫃,拿出裡面一件紅色的衣衫。那紅色鮮艷得仿佛會流動,就要滴下來一般。這件衣服,因為是鮮紅色,她一次也沒有穿過;可是今天晚上,她突然有種衝動,要把它穿在身上。

這紅衣,嬌艷生輝,就像是件嫁衣一般,在燈下熠熠地誘·惑着她。.

風煙拿起紅衣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

真想穿上這件鮮艷欲滴的紅衣,走到楊昭的面前,對他說:「從今夜開始,我陸風煙,願意做你的妻子。

明天就要開戰,她的等待是就要結束,還是剛剛開始?今夜不穿上它,不知道今生今世,還有沒有穿它的機會。

可是,不能啊。

楊昭肩上的擔子已經有千斤重,她又怎麼忍心,再讓他多一分牽掛!

輕輕嘆了一口氣,風煙把紅衣摺疊整齊,放回床頭,轉身拿起桌上的一壇酒,往帳外走去。今夜大營上下,萬籟俱寂,看上去雖然安靜,可是氣氛已經緊張得快要繃斷。

楊昭這個時候,也一定睡不着吧。

果然,虎騎營的督軍大帳里,還是燈火通明。

守門的侍衛見是風煙,沒敢阻攔,兩邊閃開一條路來。雪已經沒踝,風煙每一步下去,都在雪地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足印。

站在楊昭帳外,透過帳簾的縫隙看過去,楊昭坐在炭火旁邊,手上是那把寒亮如水的驚夜斬。他正在用一方白色布巾緩緩地擦着刀鋒,仿佛全神貫注,眉心微微蹙起。

風煙想起上次在帳外這樣看着他的那一夜,她來的目的,是為了要偷襲他。可是這一刻,她多麼希望,太陽永遠也不要升起,明天永遠也不要到來,她願意這樣靜靜地看着他,直到生命消失的那一天。

輕風吹動了她的燈籠,碰到帳門,發出一聲細微的輕響。聲音雖然低微,還是驚動了楊昭,他一抬頭,「外面是誰?」風煙掀簾而入,「是我。」

楊昭放下刀,站了起來,「過來坐,守着火盆近些。」他看着風煙一步一步走進來,眼睛片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臉,好像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今天晚上的風煙,跟往常不同。她的愛和恨,悲和喜,都向來是一眼看得出來的;可是在今夜的燈下,她踏雪而來,就連一絲煙火氣也不沾,平靜而美麗,帶着一種令人安心的明淨。

「我是來陪你喝一杯的。」風煙坐在他身邊,把酒罈打開,一股奇異的酒香,撲鼻而來。

楊昭在京中坐鎮都御指揮使的時候,多少人爭相巴結過他,美酒瓊漿,喝過無數,卻從來沒聞過這麼濃烈的酒香,還沒入口,已經微醺。

「這是什麼酒?」楊昭不禁脫口問道。

風煙輕輕笑了,「沒喝過吧?這酒在外面是買不到的。我以前沒跟你說過,我有個朋友,家裡世代做釀酒生意,這是他自創的配方,因為釀製費時,向來是不賣的。這酒還有個名字,叫做『金不換』。」

「金、不、換?」楊昭回味了一下,「好名字。李白的將進酒里,有一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這壇酒,比李白的千金裘還要金貴。」

「再珍貴的酒,也是給人喝的。」風煙倒出兩杯,「今天晚上,咱們喝一半;等你打完仗回來,再喝另一半。」

楊昭舉起杯喝了一口,酒液是種澄清剔透的金黃色,十分少見,入口滑爽濃冽,香氣沁人肺腑,仿佛平生的不快,都溶在這酒的辛辣里。

好一個金不換。

風煙舉起杯,一飲而盡,「本來有很多話想說,可又覺得說什麼也是多餘,因為你心裡什麼都明白——現在只望這一仗快些打完,你好好地回來,就像現在這樣,坐在我旁邊,一起喝完這壇酒。」

她的臉色,勻柔如玉,被酒意染上了一層淡而細膩的胭脂紅,「我聽了你的話,去守紫荊關;可是你也要記得,答應過我什麼。」

「我記得。」楊昭的聲音里,有着不易察覺的溫柔。他答應過,打完這一仗,就帶她回京城。

——如果,過了明天,你再也不能離開這片大漠,那麼,我也永不回京城。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對視良久,誰也沒有開口,可是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浮起這樣一句話。

楊昭拉過風煙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她的手指纖細而冰冷。「風煙……你是不是在害怕?」

「不,我怕的不是打仗。」風煙搖了搖頭。

鐵壁崖那麼兇險的一戰,她也經歷過,何況是退守紫荊關?楊昭說得不錯,此時此刻,她的心裡的確在害怕,可她怕的,不是戰爭,而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