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滿弓刀:第五回 曙後一星孤 2 線上閱讀

黑色的軍靴又往前踏了兩步,停在風煙面前一尺處。風煙驀然抬頭,不自覺地往後一退,她並不是害怕,只是一種本能的緊張和防範——近在咫尺,四目相對,她眼裡那一絲心虛,幾乎是無處遁形。

「就是!」佟大川在旁邊鼓譟着,「這麼遠,怎麼可能站在這裡練箭,憑你那點兒力氣,根本連靶心都射不中!」

風煙仍然看着楊昭,不能再低頭,低頭就輸了。「如果,我能射中靶心,又如何?」

楊昭微微一笑,一字字地道:「那麼今夜之事,與你無關。」

風煙不禁驚喜出於望外,「當真?」

「我說過的話,從來一言九鼎。」楊昭一抬手,「弓箭。」

旁邊的隨從立刻遞上了弓箭,風煙看了一眼,弓是好弓,如果在往常,用這樣的弓,在這樣的距離下,射中箭靶,她敢說有九成把握。可是現如今,一隻手臂受了傷,力道和準頭難免大打折扣。

掉轉身,正對箭靶,搭箭開弓——風煙突然覺得右臂的傷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弓弦拉到八分滿,就再也使不上力氣,從肩到臂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剛才匆匆忙忙包紮的傷口,一定是用力過度崩裂了。

一滴冷汗,沿着她秀氣的眉梢滴下。

楊昭沉默地看着風煙的側臉,她的臉色,是一種失血的蒼白,額上有冷汗。以前的神氣和驕傲,仿佛都化成了一種無助的倔強。可是縱然到了這個時候,她的美麗,仍然不減。

她是不願低頭求饒,還是不屑?

從走進靶場看見她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知道,在帳外襲擊他的,就是風煙——就連她這麼做的理由,他都可以猜得出來,是為了糧草的事吧。

從開始到現在,這麼多回了,如果他想要為難她,早就有機會。

可是,他不能啊。明蘭傳小說

風煙覺得箭尖的鋒芒漸漸有些顫抖。右手已經開始脫力了,再不射出這一箭,只怕就會完全失去了準頭;但若就這樣射了出去,箭絕對到不了靶心,就會中途力竭墜地。

一時之間,進退兩難!

「虎騎營的弓箭,你用不慣?」身後傳來楊昭的聲音。

風煙還來不及回話,忽然之間,一隻手從後面過來,握住了她拉弦的右手,而另一隻手,扶住了她的弓胎。

一種陌生的溫暖,突然把她包圍了起來。

風煙幾乎傻住了,感覺得到這隻手幫她慢慢拉開了弓弦,直到滿弦。箭鋒和靶心的對峙,穩如山嶽。

「射。」耳邊傳來低低的一聲,幾乎輕不可聞,風煙本能地鬆了手。

箭如流星,「鐸」地一聲,直入靶心!

「好箭!」幾個虎騎營的士兵一時忘形,脫口而出。

這是怎麼回事?風煙幾乎不敢置信地盯着那支沒入箭靶,簇尾還在輕輕震顫的箭。這真的是從她手裡射出去的嗎?那個在她身後的人,又是誰?!

「回去好好包紮一下,不要再鬧了。」耳側傳來低低的一句,仿佛帶着輕輕一嘆,還有一絲他呼吸的溫暖氣息。

風煙沒有勇氣回頭。這一刻,她整個人都變成了一具泥塑木雕,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太混亂,太意外,太震驚——她已經手足無措!

是楊昭。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她就是那個夤夜潛入虎騎營,在帳外暗殺他的人!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要給她機會,放她走?

「聽說陸姑娘箭術鞭法雙絕,果然不假。」楊昭收回了手,抽身退後兩步。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好像剛才的一切,根本就從來沒有發生過。

風煙只好維持緘默。在這樣的情形下,還能說什麼?

楊昭的腳步聲走向靶場門口,「既然已經射中了,剛才就算是一場誤會。」

「指揮使!她——」

佟大川還欲分辯,楊昭已經截斷了他,「回營吧。」

「是。」聽命已經成了習慣,佟大川反射性地答應了一聲,可又不甘心地轉頭看了風煙一眼,剛才那一箭……是她的本事,還是運氣?

虎騎營的人,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轉眼工夫,偌大一座靶場,只剩下風煙一個人待在中央。剛才的燈籠火把都紛紛去得遠了,人聲已漸不可聞,風煙才驀然回過神來。

冷汗浸透了背後的衣衫,手腳都已經酸軟。

可是剛才的那一幕,到現在還在她心頭震動。楊昭的手,扶住了弓弦的那一瞬間,那種暖意,和堅實穩定的力量,隔了重衣,還仍然感覺得那麼真切而分明。

風煙扶住了受傷的那隻手臂,一片混亂。夜探虎騎營,竟然如此輕易地摸到楊昭帳前,他們的人都哪裡去了?行刺,失手,受傷,逃逸,這一連串的事情,都在片刻之間發生,最摸不透的,還是楊昭的態度。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此刻要殺她,不正是一個天賜良機嗎?難道他又有什麼計謀,欲擒而故縱。可是區區一個陸風煙,有什麼利用價值,值得他這樣煞費苦心?

寒風呼嘯而過,風煙這才覺得冷。只有那隻被楊昭握住過的右手,如被火燙,到現在還仿佛是灼熱的。

「風煙,風煙!」

寧如海的叫喊,從帳外二三十米就已經開始響了起來,生怕別人都不知道他回來了似的,一路疾風般衝進了風煙的營帳。「風煙,我回來了!」

正坐在案前,一隻手托着下巴出神的風煙,幾乎被驚着了,「誰!」

寧如海一臉興奮,「除了我,還有誰敢跟你這麼大呼小叫的。怎麼一個人呆在帳子裡?我剛才滿營轉了一個遍,就是沒見你的影子。」

風煙起身給他倒了一杯茶,「看你這一身土,累壞了吧。」夜旅人小說

「不累,看見你就不累了。」寧如海解下包袱佩劍,坐了下來,「風煙,這趟回京,我真是放心不下,生怕你留在這邊,再惹出什麼禍來,得罪了楊昭那狗東西……」

「寧師哥!」風煙眉頭一皺,「我這不是還好好的嗎?」寧如海笑道:「好好,我不說了。剛才回營的時候,看見營外的駐防又增加了一倍,覺得奇怪,問了門口的衛兵才知道,說前些日子,大營里出了不少事。」

風煙嘆了一口氣,「是啊,簡直是雞飛狗跳。」

寧如海端起茶,一飲而盡,歇了口氣,又急着追問道:「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風煙道:「先是十七日夜裡,虎騎營那邊嚷嚷着有刺客,然後隔天晚上,有一股瓦剌的騎兵過來趁夜偷襲大營,可是在營外就被咱們這邊的埋伏給截住了。緊接着,這兩天各營都有失蹤的人,其中把總以上就有三個,屍體都是在營外發現的,可能是瓦剌人幹的……但他們又是怎麼出營又落了單呢?」

寧如海道:「會不會是因為糧草被燒了,怕打敗仗,所以才往營外逃的?」

「那倒也有可能。」風煙點了點頭,「說到糧草,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後面。恐怕你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來。」

寧如海奇道:「會有這樣的事?風煙,這趟回京,大人還說要找川陝總督吳信鋒就近調度糧草,但一直想不到有什麼法子,可以讓這狗官幫咱們這邊的忙。」

風煙在桌邊一拍:「寧師哥,聽了你可別跳起來——那批被燒掉的糧草,又自己回來了!」

「什麼?!」寧如海果然噌地跳了起來,兩隻眼睛瞪得銅鈴兒一般,「這怎麼可能!咱們都是眼睜睜看着糧草庫被燒了呀。風煙蹙眉道:「誰說不是。可當時,被燒的是糧草庫沒錯,卻不是糧草。」

「糧草就堆放在糧草庫里,這還不是一回事麼?」

「前幾天凌晨,原來糧草庫被燒的廢墟被人挖開了,下面居然有一個地窖,堆的都是糧草。大夥兒都傻了眼,誰也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風煙緩緩地在原地來回踱了兩步,「還有件叫人驚奇的事,昨天川陝總督吳信鋒親自帶着人來拜見楊昭,還帶來了大批的軍糧和藥材,說是替朝廷慰軍……」

「吳信鋒難道瘋了嗎,」寧如海失聲道,「他這麼做,就不怕王振跟他過不去?」

風煙嘆了一口氣,「我也這麼想。吳信鋒絕不是心甘情願和王振作對的,那又有什麼人,能令這權重一方的川陝總督、封疆大吏,這麼賣力地運糧運藥,跑到這裡來?再說,他既然是奉朝廷之命來慰軍,怎麼會連我們大人都不知道這件事呢。」

「剛才你不是說,他是來拜見楊昭的麼?也許他是想巴結楊昭這個都御指揮使吧。」寧如海道,「不管吳信鋒到底有什麼目的,對咱們來說,這總是一個好消息,以後不用再為置辦糧草發愁了。」

風煙在他對面坐下,「寧師哥,你想一想,這些莫名其妙的突發事件,像不像是有人在暗中操縱着?燒了糧草庫,緊接着瓦剌就來偷襲大營,就好像他們知道咱們這邊已經亂成一團似的。奇怪的是,咱們這邊好像也算準了他們會來摸黑偷襲大營,還在營外設好了埋伏!」

「殲滅了瓦剌的偷襲,糧草又從天而降地回來了,吳信鋒就趕在這個時候,不早不晚地來送糧草,甚至還想得那麼周到,連預防凍傷的藥材和禦寒的火炭都一樣不缺……怪事接二連三地層出不窮,這到底是為什麼?還有,那幾個失蹤的人,和這一連串事情同時發生,會不會其中有什麼關聯?」

「等一下,等一下!」寧如海頭大如斗地擺擺手,「你說得我頭都暈了!這樣想,可怎麼想得出來?我看還是去見見蕭帥,問他有什麼看法。」

風煙嘆了口氣,「我早就問過了,可蕭帥也被蒙在鼓裡。就連瓦剌偷襲大營那一天,是誰在營外攔截他們的,都還不知道。」

寧如海只剩下瞠目結舌的份兒——難道這世上,真的有「鬼使神差」這回事?茅山後裔小說

風煙沉吟了一下,猶豫着道:「依我看,倒還有一個可能……就是虎騎營。別的事情還不好說,就是設下陷阱等着瓦剌來自投羅網這件事,大營中沒有人參與過,除了他們,還能有誰?難道是瓦剌自己打自己?」

「不可能!」寧如海斷然道,「弄不好,來偷襲的瓦剌騎兵,就是楊昭引來的。他這個人,陰險狡猾,不能上了他的當。」

「但是……」風煙想起那天自己行刺楊昭的夜裡,虎騎營幾乎變成了一座空營——他們的人呢?是不是在大營外設伏去了?

可是這個疑問,她又不能說出口。

那一夜的事情,不能讓寧師哥知道;他若知道她趁他不在,一個人去了行刺楊昭,一定又是百般數落。

「如果是有人要幫咱們,何必藏頭露尾,鬼鬼祟祟?」寧如海起身道,「既然這樣遮遮掩掩,不敢公開,就必定有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風煙,咱們要小心提防。」

風煙怔怔地看着他,是這樣嗎?這個戰場,怎會變得這樣撲朔迷離!還沒有正式開戰,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而楊昭……不知道為什麼,風煙卻突然覺得,這一切的一切,都和楊昭有着某種不可知的聯繫。他的心思,她半分也猜不透,可是她卻已經開始動搖——所有的事情,是否都像表面上看來那麼絕對?而楊昭,到底又隱藏着什麼樣的秘密呢?

一個投靠了賣國賊王振,按兵畏戰、甚至不惜燒掉了糧草庫的人,他怎麼可能寫得出「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這樣快意恩仇的兩句話!

不只是因為三番兩次楊昭的手下留情,她真的有種直覺——真正的楊昭,和她以前所聽到的,以前所看到的,以前想像中的那個楊昭,不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