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滿弓刀:第四回 沙場秋點兵 2 線上閱讀

四周的鴉雀無聲里,爆發出一陣騷動,像是一滴冷水滴進了沸油鍋,立刻沸反生煙。

寧如海只覺得腦門一陣暈。嘈雜的聲浪里,聽不出是多少人在吵嚷,吃驚的、憤怒的、不敢置信的,一下子迎面淹了過來。無數刀鋒和槍尖,幾乎同時指上了他的臉。如果不是虎騎營的軍紀如鐵,不敢妄動,只怕此刻他已經變成了一隻馬蜂窩了。這個陸風煙哪——寧如海真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剛才怎麼就沒攔住她?

這下子可好,指着楊昭的鼻子,罵他是王振身邊的一條狗!只怕楊昭這輩子還是頭一遭,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罵得這樣狗血淋頭。只要他一句話,今兒晚上,風煙的腦袋可就保不住了。

無數人的眼睛在這一瞬間都集中在楊昭的身上,楊昭卻抬眼看着刀槍叢里的風煙。

「我連王公公都沒怕過,又怎麼會怕他身邊的一條狗。」——清脆爽辣,宛若一記耳光,當眾摑在他臉上。

殺了她?不殺她?這個瞬間,楊昭竟有一絲把持不住的動搖。他知道風煙是于謙的手下,其實三番兩次她的冷嘲熱諷,他可以不用忍,但是都忍了,為的就是不想和于謙為敵,給大家都留個餘地。

他清楚,于謙在防着他,這個寧如海和陸風煙,明着是來送糧草,暗地裡卻一直奉命監視他。

本來,睜隻眼閉只煙,只要面子上還過得去,也就罷了;他什麼樣的風浪沒見過,被這樣一個丫頭頂撞幾句,又怎麼會放在心上。

這趟西北邊關,他既然來了,自然早有準備。蕭鐵笠和趙舒韓滄幾個將領的猜忌冷淡,是意料之中,好歹有督軍的權柄壓着,他們也不能怎樣。

可是這個陸風煙……她實在是叫人忍無可忍。

她從來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愛憎嗎?她也不知道什麼是害怕?刀鋒的寒光,映着她的眉睫,只要握刀的手稍微有一絲顫抖,就會劃破她細嫩的臉龐,可是她的眸子,寒星般的晶瑩明亮,迎着他審視的目光,連半分退意都沒有。

風煙也在看着楊昭。

不知道為什麼,她從第一眼看見他的那一刻起,就覺得他捉摸不透。她感覺得到,他眼裡一閃而過的殺氣,陰鷙而犀利。四周的刀槍如林,都沒有他這一抬眼之間的凌厲叫人心驚。可這殺氣也是一現即隱,他不想出這口氣了嗎?難道是在顧忌蕭帥?還是……燒了糧草庫,他終於有一分心虛了?

風煙也知道自己來得衝動,沒有真憑實據,又憑什麼指責他是火燒糧草庫的幕後主使?但是,等她找到證據,只怕這十幾萬西北大軍早就餓趴下了。到時候,又能把楊昭怎樣?

像楊昭這樣的一個人,他怎麼竟甘心做王振閹黨的走狗啊?!

到此時,風煙才體會到,臨行之前,在大人的書房裡,他的深深嘆息。那不僅僅是一種對局勢的擔憂,更是一種痛心和遺憾。

朝廷風雨飄搖,國難當頭,那麼多人的命運,就靠這一道不能再退的紫荊關。楊昭手握禁軍兵權,又深諳西北戰事,對整個局勢來說,他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可偏偏他竟為了保住權位,攀附當權的王振,為了一己之私,而棄江山百姓於不顧。

「虎騎營里軍令如山,行動這樣迅捷,可見指揮使的治軍之能,決不在蕭帥之下。可是你們的刀槍,不是用來對付強敵,卻對準了前來禦敵的人——」風煙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有點諷刺吧,她竟然在這裡跟楊昭講起道理來了。

「楊督軍,刀下留人啊!」一個熟悉的粗嗓門從營外一路嚷了進來。

是韓滄,還有趙舒和蕭鐵笠也都趕到了,敢情他們兩個是搬救兵去了。

楊昭的眼光從風煙臉上移開,淡淡一笑,他們來得還真是時候。

「千里,你先回去。」他回頭對身後那個深夜來訪的客人道,「剛才沒說完的事,以後再商量。」

「是。「那人已經在椅子上看得呆了,此刻才醒悟過來,答應一聲退了出去。看他臉上恭敬的神色,倒像是楊昭的手下一般。

「給蕭帥讓條路。」楊昭揮了一下手,「除了當值的護衛,其他人都下去。」

「下……去?」雖然是心有不甘,面面相覷,但里三層外三層、群情激昂的虎騎營屬下還是不得不聽命行事,如潮水一般迅速四散,各回營地守望。

「陸姑娘,你也太莽撞了些!」蕭鐵笠疾步入內,面沉如水,「怎麼竟敢闖了虎騎營,還不趕緊向楊督軍賠個不是。」他語氣雖然嚴厲,但卻是為了回護風煙而來——風煙所闖下的禍,又豈是道歉就能彌補的?

「蕭帥,難得大駕親臨虎騎營,沒能出門迎接,我倒是失禮了。」楊昭趕緊岔開話題。蕭鐵笠雖然是好意,卻未免太不了解這位陸姑娘的脾氣了,她豈是肯低頭道歉的人?只怕一個按捺不住,又有什麼驚人之語衝口而出,到時候,不治她的罪,都下不了台了。

可話一出口,連楊昭自己也下意識地一怔,他護着陸風煙做什麼?

「這個……楊督軍,不知道能不能從輕處置陸姑娘的闖營之罪?」蕭鐵笠有點躊躇,楊昭若是不買賬,兩方立刻就會陷入僵持之中,還未開戰,先起了內訌,倒是正中了楊昭的下懷吧。但這個情又不得不求,眼下也就只有他的話才有分量,否則,風煙和寧如海只怕是出不了虎騎營了。

「好說。既然蕭帥親自來了,我自然尊重蕭帥的意思。」楊昭緩緩地踱了兩步,又一回身,「但陸風煙的誹謗之過,我可以不計較;她擅闖虎騎營,還傷了幾個弟兄,這條罪不能不治。否則,今天這個闖一次,明天又換那個闖一次,這中軍大營不成了京城裡的雜耍班子,只剩下給人看熱鬧的份兒麼?」蕭鐵笠也不禁點了點頭,同是領兵打仗出身,他自然知道維護軍紀的重要性。況且楊昭這番話,既給了他面子,又留了風煙的退路,他也就只有點頭的份了。

「蕭帥……」趙舒在旁邊急了,說要罰,這輕重可不好把握,在虎騎營,要是風煙領了罪,不死也要脫層皮呀。

「那麼楊督軍打算如何罰她這條罪?」蕭鐵笠看了趙舒一眼,意思是少安毋躁。這會兒的情形,容不得別人再火上澆油了,虎騎營怎麼說也是楊昭的地盤。

「四十軍棍吧。」楊昭轉身,在椅子上坐下,「這已經算是從輕發落了,蕭帥覺得如何?」

蕭鐵笠不禁沉吟。

說起來,以風煙的過失,罰個四十軍棍的確是手下留情了,但,一旦真的罰下來,虎騎營的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氣,只苦於沒地方發泄,別說四十軍棍,就是二十個,也就要了風煙的命。

「楊督軍,你別難為陸師妹。」寧如海眼看不妙,慌忙開口,「我們雖然在軍中,可並不是三軍的編制,陸師妹她不懂軍營的規矩,要罰便罰我好了。這四十軍棍我來領。」

「寧……」

風煙剛要說話,已經被寧如海狠狠地瞪了一眼,「還敢說話!看你闖的禍,驚動了多少人。」

楊昭一怔,看不出來,這個寧如海倒還有這份膽量。這樣拼命維護風煙,恐怕不只是師兄妹這麼簡單吧。

「我罰也罰了,蕭帥,你看着辦吧。」楊昭起身道,「已經很晚了,剛才又鬧了半宿,寧如海和陸風煙,是於尚書的人,還是蕭帥帶回去教訓,比較合適。」

「帶回去?」這下子韓滄和趙舒都喜出望外了,要是把人帶回去,打個幾十軍棍,那不就是做做樣子,跟撓痒痒似的?蕭鐵笠心中一動。這楊昭在耍什麼把戲?他這明明就是不想置寧如海和陸風煙於死地。軍中有軍中的規矩,不懲治他們是不行的,所以,他就想出這麼個明懲暗縱的法子。

可他這麼做,又是圖什麼呢?

「蕭帥,人我已經交給你了,下一次再有人闖進虎騎營鬧事,就不會這麼好說話了。」楊昭冷冷地道,「這種事,可一不可再。從現在起,若發現闖營傷人的,一律當場格殺,決不寬赦。」

「是!」眾護衛齊聲響亮地答應,聲震夜空。

韓滄和趙舒不禁對視了一眼,謝天謝地,這迴風煙總算稀里糊塗地躲過了一劫。以後可真得把這丫頭看好了,楊昭的話已經擱在那裡,她要是再惹出什麼是非的話,只怕蕭帥都沒法插手了。

「寧師哥,你就愛強出頭。」風煙坐在寧如海的帳篷里,一燈如豆,搖曳的燈光映着她明淨的臉,勻柔寧靜;半點也瞧不出,這就是剛才那個在萬軍從中面不改色的女子。

「又不關你的事,要罰就罰我一個好了。你幹嗎出來頂罪?」

「不是我愛出來頂罪,還不是被你嚇的。哎喲哎喲,你輕一點——」寧如海殺豬似的大叫,「你到底是在敷藥還是殺人啊?」

風煙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你不用那麼誇張吧,你看你,連皮都沒破,剛才那幾下,比打蚊子還輕呢。」

寧如海忽地翻身爬了起來,「你這個丫頭到底有沒有良心啊,我是為了幫你頂缸才挨了打,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好了好了,我錯了行麼?」風煙受不了地把他按回床上去,「不管傷得輕重,你還是好好地歇兩天吧。我還得想辦法和大人聯繫一下,看能不能想個法子解了糧草這個燃眉之急。」

寧如海嘆道:「大人如果知道,一定愁白了頭髮。再說,一時之間,要怎麼和京里聯繫呢?就算快馬加鞭,日夜趕路,也少說要七八天才能趕回去,等想到辦法,這裡早就餓死人了。」

「最可恨的就是楊昭!」風煙道,「可惜一時找不到他指使袁小晚燒糧草的證據。寧師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在誣陷他?其實我是有理由的……」

「不,原來我也只是懷疑他居心不良,現在卻幾乎可以肯定,他是幕後主使了。」寧如海沉聲道,「風煙,你留意過沒有,那天半夜你闖進虎騎營的時候,楊昭帳中還有一個人?」「沒錯,一個外人。」風煙也想了起來,「三更半夜,在商議什麼事情似的。」

「這個人我以前見過一面,當時沒想起來,等楊昭叫他先走的時候,我才發現,他就是川陝總督吳信鋒身邊的親信,洛千里。」寧如海道,「吳信鋒是王振的私黨,對戰事一向也反對得很厲害。」

「是嗎?」風煙驀然起身,先是阻攔出兵十里坡,後來又燒了糧草庫,現在,楊昭居然和川陝總督吳信鋒扯上了關係!他到底還有多少陰謀沒有使出來?

風煙也不禁心驚,楊昭這個人,深沉難測,撲朔迷離,簡直是防不勝防啊。不趕緊除掉他,只怕留下禍患,離兵敗之日也不遠了。

「你在想什麼?」寧如海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風煙回過神來,「記得臨行之前,大人吩咐過,若楊昭確有謀叛之意,咱們就見機行事,除掉他。」

寧如海一驚,脫口而出:「你想刺殺楊昭?」

「噓。」風煙示意他噤聲,「小心點,我只是想想而已。上次闖虎騎營,你也見識過了,要想靠近楊昭的軍帳,而不驚動一個護衛,簡直難如登天。」

寧如海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刺殺楊昭,他不是沒想過,之前卻一直覺得還不到時候。現在雖然他已經對戰事構成了極大的威脅,要殺他,卻又找不到機會下手。

再說,這件事實在太過危險,一旦失手,後果不堪設想。他不是怕死,但風煙也牽涉在內,又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去冒險,去送命呢?

難道風煙一點都沒有察覺到,他是喜歡她的?

「這件事,還要再周密地策劃一下。」風煙卻不知道此刻寧如海的心思,仍然在思量着行刺的計劃,「硬來是萬萬不行的,只是得想個法子,混進虎騎營里去。」

寧如海忙道:「先別急着下手,我看,還是儘快跟大人再商量一下比較好。明天早晨,我就動身回京城,把這些日子以來發現的種種情形稟報上去,要怎麼對付他,還是讓大人來定奪吧。」

風煙輕輕一嘆:「只怕是來不及了……但目前也只這樣。寧師哥,你一路上要小心,要快去快回。」

寧如海又囑咐了一句:「你只管盯住楊昭,但是我回來之前,千萬不要動手,記住了麼?」

「這個我自然知道。」風煙微笑道,「難道我當真不要命了?」

話雖這樣說,可是又偷偷在心裡補了一句:萬一有好的機會出現,浪費豈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