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嗎好的:十、姐姐 · 4 線上閱讀

(七)

因為她,我和人打過架。

架是在濟南朝山街街口打的。

濟南府風行扎啤烤串文化,天越熱越興隆,悶熱的夏夜,馬路牙子上煙熏火燎,三步一崗,滿世界光着膀子端着缸子的彪形大漢,一人一個小馬扎。酒是話媒人,咕嘟咕嘟一紮啤酒下肚,嘴就管不住了,指點江山激昂八卦,個頂個的時事評論家。說來也好笑,不知從何時起,管住自己的嘴,已是中華民族難見的美德了……

我耐着性子吃我的烤魷魚,背後是個高談闊論的胖子。魷魚我沒吃完,摜到了胖子臉上,順帶搗鬆了幾顆牙。這頓打他挨得活該,嘴太賤了他,把屏幕里的各種明星各種猥瑣意淫,說完了電影明星說CCTV女主播,最後提到了《陽光快車道》,編派起了劉敏。原話不複述了,反正程度之惡劣,把牙給他挨個兒掰下來都是輕的。

對方四五個人,一開始是蒙的,後來踹翻了桌子集體蹦起來,手中的酒瓶子咣當一聲破開,綠澄澄的玻璃碴兒。欸,嚇唬誰呢,真會打架的誰手裡還拎個放血的傢伙?

我笑,我說都是山東老爺們兒,有種別一呼隆(山東方言,一起)上,一個一個來吧。

但他們半晌沒動,先是伸胳膊撂腿凶神惡煞般,後是罵罵咧咧,再然後居然別開目光不尷不尬地坐下了。

我當然沒那麼強的威懾力,我順着他們偷瞄的方向扭過頭去,不知何時十來個彪形大漢默默站到了我身後,個個脫掉了上衣,個個抱着肩膀露着胸肌。領頭的大漢輕聲對我說:大冰哥哥,你說怎麼打咱就怎麼打。

他胸毛比我鬍子都長,我受不起這聲哥哥,我問:您是哪路好漢?你們這幫人怎麼咪咪都這麼大?咱又不認識,幹嗎要幫我出頭呢?

他說他們不算是幫我出頭,只不過聽到有人侮辱他們的女神,不能忍也不想忍而已。

他們都是濟南軍區某軍的退伍老兵,每個人都不止一次看過劉敏主持的慰問演出,人人都愛她。他們呵呵地笑,居然敢侮辱女神,揍你沒商量……動啥手哦,挨揍的胖子們早就跑了,聽到他們報出番號時就跑了,也算識相,那支部隊俗稱鐵軍,出了名地不好惹。

我和那幫退伍兵挨個兒幹了一杯啤酒,臨走前他們提要求:握握手吧。

多大點兒事,握!挨個兒握!回到明朝當王爺小說

但握他們又不好好握,個個捧着我的手反覆揉搓,搓得我雞皮疙瘩噼里啪啦的,定睛看去,一個個臉蛋都紅撲撲的……

他們互相低聲說話:這可是經常和劉敏姐姐握手的手啊……是啊,每期節目都看他倆手牽着手上場,真想給他把手剁下來……我猶豫了半天,忍住了沒告訴他們劉敏還經常揪我的耳朵。

(八)

她為我掉過眼淚。

那是《陽光快車道》最鼎盛的時期,經常3天錄6期節目,播出時長近70分鐘的節目,錄製片比是一比十……這些是行話,不需要懂,我想表達的意思不過是:當時的工作強度之大,後來的綜藝節目是完全無法比擬的。

現在的綜藝節目動不動一期幾百萬元乃至上千萬元,而那時我們的經費是一期10萬元。

當時租用的是北京中華世紀壇地下攝影棚,場租費貴,電費更貴,欄目組經費捉襟見肘,故而節目一開場就不喊卡(停),嘉賓、導演、攝像一撥又一撥地車輪轉,誰累了誰去休息吃飯換別人頂班,唯獨剩主持人站在台上浴血鏖戰。

在電視這個行業里,任誰都可以叫苦叫累,唯獨主持人不能。

道理至簡,幾十個人的幕後團隊勞心勞力把你捧上台,幫你建築起名望並兌現了利益,那你就勢必要承擔與利益同等甚至比那還要沉重的壓力,所以不能抱怨,也沒人搭理你的抱怨。

其實也不需要抱怨,畢竟不是孤軍奮戰,起碼還有她站在我身邊。有她在,我不敢懈怠,怕她又說我不專業。

我倆那時最期待宣傳期的歌手來上通告,因為他們需要唱歌啊,他們唱歌時我們自然能歇一歇。如果他們兩三首歌連在一起唱,我的天,我倆幾乎可以見縫插針補個覺。那時各大衛視均未集團化改制,各工種一視同仁,不流行給主持人準備休息椅。我倆趁着唱歌的時間躲到舞台的一角,地上一坐,秒睡,秒醒,很少能有幸睡夠10分鐘。

那個角落攝影機拍不到,約莫兩平方米大小,剛剛夠我倆背靠背睡着,Kappa(服裝品牌)一樣。

靜脈曲張的病根是那個時期留下的,我也有,她也有,都是舞台上站出來的。

其實台上最累的不是腿,而是嘴。十來個小時嘚啵下來,腦子缺氧,口輪匝肌僵硬,嘴很容易瓢,我嘴一瓢就大舌頭,張杰念成張碟,張信哲念成張定德……

發生事故的那一天,我又大舌頭了。

具體說了什麼忘記了,反正肯定是說錯了,不然劉敏怎麼會用那麼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了好了,我知道我說錯了,我沖她笑笑……好奇怪,怎麼身旁的一切都開始了慢動作?所有的聲音都開始慢慢扭曲變形,四周的一切都慢成了一幀一幀的,腦子裡忽然安靜得像真空一樣。我腦子不夠用了,×,時間靜止了嗎?

她在喊我的名字嗎?怎麼看不清她了?

眼睛周圍罩上了一個黑圈,日食一樣慢慢向中間合攏,我想眨眼,可眼皮在哪兒呢?心裡有點兒慌,想喊,可聲帶在哪兒也找不到了。這種感覺恐怖得好像夢魘,更恐怖的是眼前模模糊糊的畫面是舞台的地板,地板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正在往地板上栽?我為什麼會往地板上栽?

身體忽然恢復了感覺,有隻瘦弱的胳膊半空中攔腰扶住了我,是她嗎?我太重了,壓得她一個踉蹌。我想和她客氣客氣道聲謝,可嘴剛張開,哇的一聲,噴出血來。

那年我25歲,接連主持了14個小時的節目後,栽在了《陽光快車道》的舞台上。第一次吐血沒什麼經驗,噴紅了劉敏的半條裙子,那是她很喜歡的一條裙子。我太不好意思了,我想幫她擦擦,卻怎麼也抬不起手來……

很多年過去了,那一幕始終清晰如昨夜。凡人修仙傳小說

我的腦袋被抱住了,她抱着我的腦袋跪在地上,滾燙滾燙的眼淚黏了我一臉,害羞死我了。我想熊(方言,凶)她,傻嗎你,哭什麼哭啊,這麼多人看着呢……但我找不到力氣,說不出來。

眾人擁上來抬我去醫院,兩三個人使勁掰,半天也沒掰開她的胳膊。她哭迷糊了,死死抱緊我的腦袋不撒手,好像我要害中彈命不久矣即將離開這個世界。

勒死我了,氣兒都快喘不上來了,我想讓她胳膊別那麼使勁,但我嗓子使不上勁兒說不出來……

後來發生的事情不記得了,臉上一涼,她的體溫越來越遠,我平躺進一種混混沌沌的黑暗中,除了空曠只有遙遠。

這輩子睡得最美的一覺,是在北京的解放軍總醫院。

醒來時,隔壁床的病友和我怒目相對,我說你瞅啥?他說瞅你咋的,你個狗日的!

他說他如果不是疝氣發作動彈不得,早爬過來把我掐死了。

他說你不是人,昨天晚上你呼嚕打得好像開了一輛坦克。

我瞪眼,我說:我又不是故意的,嫌我呼嚕大,你昨天晚上幹嗎不喊醒我!你有疝氣你不能下地,可你床頭不是有個搪瓷缸子嗎!你昨天晚上拿那個缸子扔過來不就得了!

他眼睛瞪得比我還大:你以為我不想扔你嗎!可有個穿血裙子的小娘兒們說,如果我敢拿缸子扔你,她就敢把我從病房扔出去……

我說,什么小娘兒們不小娘兒們的,那是我姐姐!

他說,我的天,你姐姐可真兇……

他指指另外一張空着的病床:你姐姐昨晚在那張床上睡了一會兒,你是坦克,她是東風卡車……你們全家人都這麼能打呼嚕嗎?是家族遺傳嗎?

我沒來得及回答他,他嗖地用被子把腦袋裹起來了。因為門忽然開了,闖進來一個很兇很能打呼嚕的小姐姐。

我還沒來得及和那個一見如故的病友告別,就被那個小姐姐帶走了。

醫生給出了診斷,查不出具體病因,無大礙,應該是屬於應激性嘔血,也就是累的,睡好吃好就行了。醫生說趕緊出院回家睡去吧,別在醫院病房裡發動坦克了。

小姐姐帶我去吃飯,她點了牛肉,然後是牛肉,接着是牛肉。她說牛肉補元氣,趕緊甩開腮幫子往裡塞吧,你這個可憐的小孩兒……

我邊吃邊隨口問:你昨天哭得那麼慘,是因為有些心疼我嗎?

一句話出口,兩個人都被酸到了。

我酸得扔了筷子撓桌子,她也撓,一邊撓桌子一邊艱難地回答我:你你你想多了,我其實哭的是……節目錄不完,工作被耽誤!

她說你趕緊吃你的飯吧,吃完飯還要回現場接着錄像呢……

她說,也不用吃得那麼快,慢慢嚼慢慢咽,別噎着……

到底是應該快還是應該慢啊?煩死我了,盤子端起來,牛肉一半撥入自己的碗裡,一半撥進她的碗裡。好了開動吧,要快咱們一起快,要慢咱們一起慢。

隔壁桌的食客一定很奇怪,這倆人時而細嚼慢咽,時而狼吞虎咽,是在吃飯還是較勁?

兩個人都面色憔悴,頂着滿臉油乎乎的隔夜殘妝,一副剛吸完毒的模樣。穿的也都是釘滿亮片的惡俗舞台裝,上面染着幾攤詭異的血漬,隱隱散發着神秘的邪惡之光……

我們吃飯的地方隸屬於北京朝陽區,那個地方的群眾太牛,目光太犀利……所以我們趕在他們撥打舉報電話之前就清空了盤子匆匆離去。

途中她忽然問我:昨天的事兒,委屈不?

我說:好像隱隱約約有一點兒……我×,你不說我還不委屈,你一說,我這會兒特委屈!

她說:委屈就對了!受得了委屈才幹得成事業,哪天你學會了消化委屈,哪天你就真正長大了。

鬱悶!她也沒比我大幾歲啊,卻老愛把我當小孩兒。說吧說吧我聽着就是了,頂嘴肯定又被揪耳朵。

可沒頂嘴也被揪了耳朵!

她冰雪聰明,我心裡想什麼她是知道的。她輕輕揪着我的耳朵,輕輕地說:哪有不受委屈的工作?咱們運氣好,能得到這份工作,多少人在等着盼着替咱們去受這個委屈呢……

她認真地說:聽我的,不管心裡委不委屈,一會兒都不要帶着情緒去工作,好嗎?

我說嗯,我聽你的。扶搖小說

……

幾年後我又吐過兩次血,依舊是在舞台上。

吐得心甘情願,山東台給了我一份工作一份收入,讓我當了首席主持人,給了我溫飽體面,使我在多元人生中得以平行那個主持人的世界。

心裡是感恩的,沒再委屈過。

劉敏常說,只要你對得起舞台,舞台就會對得起你。

我喜歡這句話,年齡越長越發現這句話適用於每一種工作,每一方舞台,乃至於任何一個平行世界。後來我在很多個世界裡很多次倒下,有時累倒,有時摔倒,有時被罵倒,有時被絆倒……

每次倒下時心裡都還算坦然,笑罵由人,你圍觀你的,我恣當是忙裡偷閒,擁抱舞台。

成長帶來坦然,不然悽惶給誰看?

其實除了坦然之外也沒有什麼別的選項了。

身旁沒人再為我掉下眼淚,沒人跪在地上,抱緊我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