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嗎好的:十、姐姐 · 3 線上閱讀

(五)

她當然是姐姐,她比我年長兩歲,她愛操心。

我那時有個習慣,一旦切換了世界,就只花身處的那個世界掙來的錢。

每個平行世界都要經濟獨立,不然很容易從平衡變成寄生,故而從主持人的世界切換去流浪歌手的那個世界時,除了一張單程票,絕不動用當主持人掙來的錢。

她從沒笑話過我這個矯情的習慣,只是堅持用她自己的方式幫我省錢。那個時期攝影棚從濟南搬到了北京,很多次從北京出發時,都是她送我。她那時剛攢錢買了輛小破車,比鞋盒子大不了多少,那輛車一度是我去機場、去車站的專車。推辭不了的,我怕被揪耳朵,她擰耳朵的技術太嫻熟了,左旋右轉的,開門擰鎖一樣。

她那時住高碑店,天蒙蒙亮出發,穿越半個北京城開到白雲觀,接上我後,先找家早餐鋪子,逼我吃下一斤油條一鍋炒肝,然後頂着初升的太陽開上環路殺向機場。

頭天晚上的錄像往往是場鏖戰,不困是不可能的。我迷迷瞪瞪打着飽嗝,她卻精神百倍地哼着歌,有時候哼: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

有時哼: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邊哼邊打哈欠,她精神百倍地打哈欠,我死去活來地打飽嗝。

收費站前我掏錢包,她一臉平靜地奪過來,甩手扔到后座。我說:我×,10塊錢而已啊,矯情什麼?她說:是啊,你跟我還矯情什麼?

機場出發大廳門前,她嘎吱一腳剎車,把準備好的零食塞進我懷裡,又拍拍我的肩膀說:走吧小伙子。進門前我回頭,她搖下車窗喊:替我好好玩兒哈!

素麵朝天的一張臉,清清楚楚兩個大黑眼圈,怕誤了我的行程,她昨晚回家卸完妝後,應該又是一夜沒睡。有過多少次送行?不記得了。只知道每次我滾蛋了以後,她都會把車開出機場高速,找個樹蔭角落補個覺,她畢竟不是鐵打的。

我是獨生子,我常想,如果我有個姐姐,應該也會如此待我吧。

她是當慣了姐姐的人,自立得早,懂事也早,辛苦掙來的錢,給爸媽買房,又給弟弟買了房。她那時常拽我逛街,逼我當衣服架子,說她弟弟的身材和我是一樣的。她給弟弟買起東西來眼睛都不眨,自己卻一天到晚穿着運動服,還是雜牌子。別的女主持人開奔馳寶馬時,她依舊開那輛鞋盒子一樣的小破車,那車的操縱性堪比手扶拖拉機,但她車技不錯,停車只需要10分鐘,方向盤只需要打20把。

我們最長在那輛車裡待過6個小時,從下午到晚上,沉默不語。

車繞着三環路一圈又一圈,她那時剛失戀。

失戀她也不哭,也沒怨念,只是把音響聲放得巨大,若有若無地跟着哼,手握着方向盤,指尖輕輕打着拍子。

她是實打實的美女,又是有名氣的衛視主持人,當時還拍了赫赫有名的《武林外傳》。按她的條件,只要點點頭,找個身家億萬的男朋友完全不是問題,她卻給自己挑了個普普通通的工薪階層,年齡也偏大,理由不過是這人踏實樸實,肯好好一起過日子。

她說她就夠鬧的了,應該找個穩一點兒的人才能搭配合理。

願景和現實往往背道而馳,她遇人不淑,貌似最踏實的人原來卻最不老實。分就分了,難過卻難自已,一般女孩子受了委屈可以找家人哭訴,她卻沒機會當一般女孩子。她向來扮演的角色是照顧者,冷不丁地需要當一下傾訴者,卻很難找到合適的傾聽者。糟心的事不可能跟家人提及,她向來只報喜,從不肯讓家人擔心。

人難過的時候,還是應該哭一哭的,眼淚是身體承受不了的那部分情緒,流出來了,也就不淤塞了。

可我那時太年輕,還不會勸人,只在副駕駛上干坐,傻得像個蘿蔔。

如果能想個辦法讓她哭出來該多好,我怕她憋壞了,整個下午都在動腦子,可不知怎的,越着急越啥主意也想不出來,一腦袋糨子……

開始堵車了,紅紅黃黃的尾燈一望無際。她搖下車窗,嘈雜的黃昏一擁而入,車廂里瞬間塞滿了盛夏的北京,音響還在唱着,她的指尖微微點着,輕輕打着拍子。

晚上8點時,車停在了燕莎中心,也好,逛逛商場可以散散心。我陪她一家店一家店地逛,終於在一家昂貴的專賣店裡停下,她挑衣服,比在我身上試,應該又是要買給弟弟。

開票的時候她對服務員說:兩件,分兩個袋子裝。

我說:哎,你別亂花錢,我現在又不缺衣服穿。

她揪住我的耳朵扯了扯,她說:可我現在缺個弟弟。橙紅年代小說

我咳嗽了半天,問:那那那你現在感覺好點兒了沒?

她笑,哪兒有那麼快就能好了呀?她說:沒事,過幾年就好了……

她說:走吧,再陪我開一會兒車去。

她說你看,我會單腿蹦着走,我從小就特別會跳皮筋兒,我弟弟也特別會跳皮筋兒。

我喊:你別蹦得那麼快,你等等我……

那段感情她之後絕口不提,10年過去了,應該好了吧。

那件衣服我一直穿到今天,每年夏秋都會穿。

有一年我路過武漢,她弟弟請我吃蟹腳熱乾麵,酒酣時兄弟倆脫掉外套,一模一樣的兩件黑色CK(Calvin Klein,時裝品牌)T恤。

他弟弟問我:我姐那時失戀過?怎麼從沒聽她提起過?

(六)

她14歲入伍,列兵,文藝兵。

當時人家選上她的原因就兩條:一是人水靈嗓子也水靈;二是脾氣好,愛笑。

野戰軍苦,戰士演出隊裡的文藝兵也講究自力更生,她那個時候除了排練節目,還被安排種菜地,種蘿蔔種豆角種西紅柿,自己播種,自己施肥,自己淘糞。

嚴格意義上來講是偷糞。

演出隊姑娘多,排泄物的產量卻小,她經常一個人拖着糞車去別的連隊偷。逮住她的戰士們哭笑不得,打又打不得,罵又不捨得。她求人家說:給我吧給我吧,你們人那麼多,使勁多拉拉就有了……

臨走前她謝人家,說:你看,我會做鬥眼兒,可好玩兒了呢。

她說,你們加油啊!我下周還會再來的!

拉回來的糞需要漚,需要倒熱水和開,那味兒太鮮,她練就了一身的憋氣好本領——飛速說完半張稿子不帶換氣的——都是被糞堆給逼出來的。

糞足了,菜就長得好,大西紅柿、大豆角子、大蘿蔔,但所有吃上她種的菜的女兵都恨她,一邊吃一邊罵,罵她太出頭太冒尖,把別人都給比沒了。

她那時一專多能,菜種得好,歌唱得也好,還會主持,舞跳得尤其好。她跟着電視練動作,第一年就當上了領舞,四五年的老兵們恨不得伸腿絆死她。

她入伍第一年立了三等功,全軍會演時得的,獎一拿完領導就來談話了。你不能什麼都干啊,還讓不讓別人上台了?不要光顧着自己一個人出彩,要考慮團結。

她傻呵呵地笑,說好吧,我以後光報幕也行,去小品里演配角也行。

委屈忍到半夜,終於忍不住了,她哭着跑去連部,想給家裡打個電話,可那時流行的還是老式撥盤電話,嚴嚴實實地被木頭盒子鎖着。盒子摳不開,指甲劈了兩個,那個電話沒打成,她之後也沒打過。此後受了任何委屈,她一個電話也沒給家裡打過。

有些人天生是為舞台而生的,她演的小品沒人看主角,全都盯着她這個配角,她報幕的晚會,掌聲最多的是報幕環節。她人漂亮,話說得也好玩兒,台上一站就討喜,下部隊慰問演出時,成千上萬的戰士鼓掌起鬨,不讓她下台,齊聲喊:回來!回來!不許走!不許走!

她踩着大車帆布的地毯,笑意盈盈地走回床板搭成的舞台,一張嘴,全場瞬間安靜。所有人都死盯着她看,眼神熱辣,抻長脖子。沒人知道剛剛在台下,一個獨唱演員推了她一跤,找碴兒是因為嫉妒,人心患不平,總把自己的平庸當成別人的錯。

這種嫉妒尾隨了她很多年,那一茬兒的演出隊,她是唯一一個戰士直接提乾的。

後來她憑藉業務能力考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頭半個月就得罪了全班女生,人人都惱她躥得快,一進校就當上了軍藝大小晚會的主持,幾乎是包攬。

再後來,她沒靠任何人,自己考進了空政歌舞團,在人民大會堂當過主持人,例如「中央軍委慰問駐京部隊老幹部文藝演出」,據說那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最高級別的演出,中央軍委的領導們都坐在下面。這種場面難免讓人緊張得腿肚子轉,她卻穩穩地挑着大梁,博得的掌聲一點兒不比那些老藝術家少。

我們剛搭檔的那一年,大年三十晚上我看春節聯歡晚會,看過她演的小品,名叫《圓夢》。我那時並不知道她的奮鬥履歷,並不知道她曾經是個拖着糞車去偷糞的小女兵。大漠謠小說

我最初很奇怪,這麼要強的女孩子,為什麼偏偏和我搭檔時從來不搶話?後來很快就釋然,她對舞台的理解遠勝大多數藝人,賣命打拼並非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只是為了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在她的認知中,工作的整體完成度永遠高於個體的出彩度……有這樣心態的人,又怎會屑於去爭?

我們有時私下也聊聊主持業務,她常說:既然吃這碗舞台飯,就要對得起這個飯碗,你對得起它,它就對得起你。我深以為然,我說:我很高興能和你一個碗裡吃飯。

她黑着臉,她說她今天特別不想和我一個碗裡吃飯。

她說,不是平行世界多元生活嗎?不是每個世界都獨立而平衡,彼此不影響嗎?那你搞成這樣算怎麼回事,對得起你主持人這份工作嗎?

我那時在西南邊陲出了點兒意外,左手拇指殘在滇藏線上。當時遇到山上滾石頭,疾跑找掩體時一腳踩空,骨碌碌滾下山崖,幸虧小雞雞卡在石頭縫裡,才沒滾進金沙江。渾身摔得淤青,但人無大礙,就是左手被石頭豁開幾寸長的口子,手筋被豁斷了,石膏一直打到胳膊肘子。

我訕訕地讓她在石膏上簽名留念,她口紅一揮就兩個字:活該!

整整半年的時間,每次錄像時見到她,我都挺無地自容的。是哦,打着石膏上台的主持人……也太不專業了。

那時我有個叫雜草敏的妹妹害苦了我,雜草敏搞來幾條彩色長筒襪套在我石膏胳膊上,幫我掩耳盜鈴,可舞台上燈光足、溫度高,每次錄像中一抬胳膊,汗水涔涔淌,又濕又癢,煩得人抓狂。

塞紗布太捂,塞棉花粘絨,塞手紙也不管用,一會兒就濕成了糨糊。

還是劉敏有辦法,她親手特製了一批布片,神神秘秘地藏在包里,每次錄像前親自幫我塞妥帖,每次錄像後親自幫我揪出來。還別說,還真管用,吸水能力一級棒,只是她每回塞進去和取出來的速度都特別快,我一直沒研究清楚那到底是什麼神奇的物件。

問她她也不說,手藏在背後打哈哈。再問,她就瞪眼。再問,她就伸手揪住我的耳朵使勁擰,一邊左旋右轉一邊訓我:瞎問什麼瞎問什麼!你個破孩子……

我那時實在太年輕,純潔到不認識衛生護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