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嗎好的:十、姐姐 · 2 線上閱讀

(三)

主持人行當講究默契配合,俗稱場上如夫妻。

但十幾年前的綜藝節目沒有製作寶典,製作流程尚粗劣,有台本,但主持人的台詞往往不被細分,誰先說誰就多說,誰語速快誰就多表現。

衛視主持人是個競爭激烈的職業,工藝流程的不健全,導致當年一大批主持人為了自保拼命搶話,搭檔往往是冤家,明爭暗鬥往死里踩。

說是場上夫妻,實則分居;說是默契,往往冷暴力。

但山東台的大冰和劉敏例外。

那時一度有人開玩笑,你們倆怎麼一上了場就像過日子一樣,怎麼這麼相敬如賓啊?

是啊,為什麼一個眼神扔過去就能明白對方接下來要說什麼呢?語速我快她也快,我減速她也不超車,所有拋出去的梗都掉不到地上,所有互相扔的梗都能翻出花兒來。別人錄節目都盼着早收工,我們的節目錄起來就沒完,完全不覺得累,只覺得舒坦和融洽。

這種融洽從化妝間就開始了。

那時每個台的節目經費都少,有一個時期,主持人普遍沒有專職化妝師,經常需要自己捯飭舞台妝。化妝間燈光暗,她打完一層粉底問我一遍:勻嗎?我說你問鏡子行不行問我幹嗎。她沖我吼,鏡子又不會說話!我也吼:脖子!還有耳朵後面!都還黑着呢!

她近視,卻不愛戴眼鏡,畫眉毛時每成功地畫了一筆,就自信地高喊一聲:嘿!

嘿什麼嘿啊,又不是胸口碎大石……

我那時經常幫她夾眼睫毛,她那時時常幫我做頭髮,滿手的髮蠟揉啊揉半天,然後喊:嘿!噹噹噹噹,榴槤!

她幫我設計過各種奇異的髮型,榴槤、菠蘿、花輪同學、周潤發……一邊弄頭髮一邊告訴我,她弟弟的髮型,也都是她設計的,她家喵喵的造型,也都是她設計的。

……那個時候的觀眾保守,我沒少因為髮型問題挨罵,副台長也損過我。他遠遠地沖我嘆氣,濃郁的濟南腔:小抹子(小破孩兒),你過來,腦袋上是個麼行行子(是什麼鬼東西)?豪豬嗎?盛開的菊花嗎?

若干年後,留那種髮型的人都成了「皇族」,人們把那種髮型稱為殺馬特。

當年網絡還不流行,觀眾來信每天都厚厚一摞,除了罵我髮型變態的,還有不少是打聽她台上穿的裙子是哪兒買的。哪兒都買不到,大都是她自己設計、自己裁縫的,樣子都很漂亮,但都經不起細瞧,針腳之寬恨不得一寸一針,動不動就刺啦露肉了。

恨死我了,那時候每次上台前,我都要蹲在她背後當義工,吭哧吭哧幫她別半天別針,一邊別我一邊罵。這是衣裳還是被面兒啊!你的裁縫手藝是跟着鞋匠學的嗎?

她尥蹶子,高跟鞋後跟亂戳。

我吼:老實點兒,別亂動,回頭別針別進肉里了可不賴我。

導演三番五次地催場,我急她也急,最後救急的,往往是寬條的透明膠帶。

狗攆兔子一樣地跑,候場門前齊齊一個急剎車,我臉都白了。我說劉敏,你你你好像有東西掉了。她倒也大方,二話不說手往懷裡一塞,理呀理呀調呀調呀掏呀掏……

我那時年輕,純淨如玉,我哀求:你尊重我一下好不好?再怎麼說我也是個男的。

她說屁,破孩子,你比我弟弟還小半歲呢。

開場音樂已經結束,觀眾的歡呼已經響起,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台上跑,一抓就抓成了習慣,後來那麼多年的那麼多場節目,每次我們都是手牽着手上台。興沖沖的,像兩個闖進教室的孩子一樣,每次都一樣。

手心裡暗暗用一下力,節目也就正式開場了。不論是1500平方米的演播大廳還是15,000人的市政廣場,有她站在身旁,多大的領導坐在台下我都不慌,多牛的明星來當嘉賓我都不緊張。

忘詞兒了也不怕,拋過去的眼神她總能會意地接住,小嘴一張突突突突,好似馬克沁水冷重機槍。

話題尺度跑到了下水道也不怕,她總能笑嘻嘻地三言兩語撥亂反正,一隻手捏着話筒面朝着攝像機,一隻手藏在背後掐在我大腿上,兩個指甲鉗住一點兒肉,作死地,旋轉着掐。

全國觀眾看着呢,啞巴虧是吃定了的,我疼得額頭冒汗只能哈哈哈。

她也哈哈哈,唇語無聲,我卻讀得懂:掐死你掐死你,又說不能播的話了。

她語速快,反應也快。

那時我們遠征CCTV,當時央視不知抽的什麼風,召集全國各省的主持人大搞七天連續直播,這可苦了他們本台某些習慣了端着架子說話、只會念台本不會說人話的主持人,他們編導第一天就快哭了:哥們兒,你反應速度別那麼快行嗎?搞得我們的主持人說的話連十句都不到,再怎麼說人家也是「金話筒」,你給點兒面子好不好……

我說知足吧你,為了照顧你們那位只會背稿子的「金話筒」,我已經降速30%了好嗎?他不信,依舊說我故意搶話,我氣笑了,我說好,那你明天等着瞧。

第二天那位優秀的「金話筒」得主最終只說成了一句話:觀眾朋友們大家好……

和他搭檔的地方台主持人叫劉敏,是當時全國地方衛視第二快嘴的女主持人,第一叫李湘。

那時流行女主持人穿「恨天高」,不穿不行,男女搭檔身高懸殊的話,鏡頭上看起來會很奇怪。但鞋跟太高的話,節目錄製時間稍一長,腳會腫得像饅頭一樣,半天也拔不下鞋來。我懶得每次收工後幫劉敏拔鞋,於是把自己登台的鞋全部換成平底匡威。

話說,在舞台上駝背的這個習慣也是那時候養成的,駝背一點兒好,兩個人站在一起,能顯得大家差不多高。很多藝人上完我們的通告後都很開心,奶奶的,顯得他們都挺高。

後來整理場記照片,發現當時大紅大紫的蔡依林和我們一樣高,剛出道的張含韻和我們一樣高,同樣剛出道的劉亦菲倒是比我們矮一丟丟,但風頭正勁的張娜拉居然比我還高……男生們就不用說了,在那個增高墊還不為大眾熟知的年代,他們哪個都比我高。

上述皆為浮光掠影,做節目嘛,口碑和品質才是王道。

那時候「芒果」還沒崛起,「荔枝」和「中國藍」尚且蕭條,也都還沒有開始使用那些水果符號,提到山東衛視,人們還沒開始說藍翔,只說《陽光快車道》。

錄棚內節目時經常發現有人倒賣黃牛票,觀眾席一個座位賣150元且供不應求,150元現在看起來不算多,但在遙遠的2000年年初,省會城市月薪2500元已經算是高薪。

節目的外景也很受歡迎,拍攝過程卻很驚悚,每次聽說《陽光快車道》來拍節目了,圍觀的人能擠滿整個市政廣場。在臨沂時,攝製組的麵包車差點兒被擠翻。在泰安時,為了疏散人群,出動了大批武警,我和劉敏被塞進警車帶離。

陽光女孩、陽光記錄、陽光苗苗,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請注意陽光小苗苗正在徵集……

那時最有名的小苗苗是大頭和萱萱,都剛上小學,現在大學都快畢業了。當年的舞台上,我生吃了這倆熊孩子的心都有,如今看看,卻打心眼兒里覺得親。他倆是我和劉敏的小號翻版,上台時也手牽着手,溜溜達達兩個小大人。

採取跪姿採訪孩子的習慣,是劉敏起的頭,她愛孩子,從不俯視,再窄的裙子也單膝跪下,只為能和孩子的眼睛平視。心誠則靈,再不聽話的孩子面對真正的尊重時也會買賬,同樣買賬的還有我們遍布全國的觀眾,那時《東方時空》的記者去貴州邊遠山區採訪,一堆田間勞作的鄉民衝着鏡頭靦腆地笑:……當然喜歡看電視,最喜歡看山東台的《陽光快車道》。

《陽光快車道》當時的收視率有多高?

舉個例子吧,電視裡熱播《還珠格格》時,全國人民都瘋了一樣地追捧,山東人民也不例外。但在山東,《還珠格格》的收視率沒有《陽光快車道》高。

關於《陽光快車道》的舞台回憶太多,篇幅有限,不多寫了。

關於舞台背後,這檔節目幾乎等於山東電視界的黃埔軍校,前後培養出了數十個製片人。有成就自然有跟頭,有歡樂自然也就有坎坷,是非過去在宮裡,如今在台里,貴人和小人本就是共生關係,電視台本就是人精扎堆地兒……但拜欄目名字所賜,一切陰霾最終總被陽光所消解,情結之殷殷,情節之跌宕,將來若有緣開筆,真真秒殺一切宮斗劇。

其實是譽是謗於我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打她出現後,我再沒擔心過下崗。

主持當紅的節目壓力大,所有的瑕疵都會在旁人眼中被放大,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擁有一個像她這樣默契的搭檔。

舞台是戰場,話筒是槍,我們是背靠背的戰友。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時而幫對方舉起盾牌,時而幫對方遞上彈藥,彼此護着彼此,相依為命在舞台上。

默契和信任不是無緣由的,她之所以容我,是因為她懂我。

十幾年前的攝影棚里,她是為數不多的知道我秘密的人。

她是唯一一個從未嘲笑過我的秘密的人。

(四)

我那時兢兢業業錄節目,錄完節目撒丫子就跑。

跑回拉薩開酒吧,跑回邊陲當銀匠,跑去江湖當歌手,跑到異地他鄉背着畫箱子當我的流浪畫師……那時同時經營着許多份職業,很多職業都早於主持人那個身份。

保密工作煞費苦心,台里的領導也好同事也好,大都沒人知曉。辯者不善,懶得辯,不想讓他們知道,一定會怒其不爭,一定會覺得堂堂山東衛視首席主持人,居然如此不思進取、荒廢光陰、偏離正道。

何為正道?

上了大學選擇了一份專業,將來就只能靠這一份專業安身立命養家糊口?十八九歲懵懂時選擇的那份專業,能定得了你一生的基調?

我大學本科學的是風景油畫專業,那我這輩子就只能當一個美術從業者?

幹了一個職業就一輩子只干那個職業?朝九晚五一份工作干到老就是正道?只有三險一金按月領工資才是正道?

我勒個去,太狹隘點兒了吧,這樣生活很正確,但是爺不想要。奮鬥者 小橋老樹

或許有人說,大部分人的一生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又會說:大部分人大都不能跳出這個人生規律的哦……

還會說:大部分人的能力有限,一生經營好一種活法就已經很難了,同時多幾種活法談何容易……

憑什麼只能當一顆社會的螺絲釘?為什麼不能既當螺絲釘又當螺絲帽,同時是把螺絲刀?

大部分人不等於所有人,重要的也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

真要是想了,能力值怎麼的也能自我營造。

所謂的難,不過是你還沒有真正地想去要。

「想」這個字沒錯,想也不犯法,有人想當個一條腿兒的高腳椅,也就有人想當個四條腿的小板凳。有大部分人在把單一的世俗成功作為人生奮鬥目標,也就有少部分人想在既定的目標外再多尋找幾個目標。

世人皆把金雞獨立當慣例,我卻篤信多幾條腿的人生才穩當。

任何一個文明健全的社會都應該是多元價值觀並行的,同理,任何一個心智健全、人格健全的個體單位的自然人,面對「生活」二字時,是天然享有多項選擇權的。

單一軸心的生活沒有錯,多項選擇的生活也沒有錯呀。為什麼一個人不能夠趁着年輕,憑藉自身的能力,多營造出來幾個世界呢——

每個世界都有一個獨特的社會定位,每個世界都有一份獨立的收入來源,每個世界都有一群不一樣的朋友,乃至每個世界都能擁有一份不一樣的生活。

同時,每個獨立世界之間並非寄生關係,而是平行關係,平行之中的多元平衡,是為:平行世界,多元生活。

先有平行世界多元生活,再談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夠浪跡天涯。

當一個人對多元和平衡有了清晰的認知,怎會再狹隘地非黑即白地去看世界?怎會一門心思地去相信什麼牛×哄哄的世俗成功法門,或者去片面追捧什麼狗屁熏熏的「說走就走的旅行」?

我不反主流,我煩的是單項選擇。

我不捧亞文化,我烹的是多元平衡。

我不屑路徑依賴,我寫的是知行合一的人生。

若干年來,平行世界多元生活這八個字,我和我的同道中人一直身體力行着,並裨益良多。

也不是沒有過動搖,任何理念的秉行初期,總會遭遇客觀條件的制約,比如種種不理解,種種嗤笑聲。有明譏暗嘲,也就有默默的鼓勵和支持,最初給予我認可的是她,我舞台上的搭檔。

最初和劉敏談及這些想法時,我是忐忑的,她聽完後卻滿化妝間蹦躂學青蛙跳。

她說:啊啊啊,這也是老娘想要的生活啊!

蹦躂了半天,她坐在化妝檯上發呆,稍許落寞稍許哀怨……她兩隻爪子伸過來,摳住我的肩膀作死搖晃:這種生活,老娘我是沒戲了,你替我去實現吧!

過了一會兒又是一陣搖晃:哎哎哎,不行不行,憑什麼我不能實現?你趕緊給我再洗洗腦,快快快!

我不想給任何人洗腦,尤其不想給她洗,我覺得她活得挺明白,我只說:這種理想中的平衡生活,有可能最後我們誰都實現不了,但最起碼在還算年輕的今天,我們有過知情權……

後半截話是:

先有知情權,再有選擇權,先嘗試再甄別,再篩選再鎖定目標,中心思想是平衡,核心技術手段是經常問問自己——想不想要,想要多少?

想要就好好要,每個獨立世界都要負責任地去經營,該認真就認真,該拼命就拼命。

但同時,在每個獨立世界裡,都要給自己立一個清晰的及格線目標,人的精力和心力畢竟有限,一個世界裡浸淫得太深,勢必影響各個世界的整體平衡,七分熟還是八分飽,知足是王道,聰明人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多少。

後半截話我沒來得及說。

門被一肩膀撞開,滿頭大汗的導演張牙舞爪,劉敏刺啦扯下一條透明膠帶反手遞給我,快開場了,背上的別針還沒別完。我們急三火四地往上場口跑,舞台口處她忽然轉身,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使勁擰,她厲聲道:不管你有多少個平行世界,都要先把眼前的世界打理好,在哪個世界就盡好哪個世界的本分,懂嗎!

我疼,我說懂懂懂你你你撒手……二號首長

她逼我,懂了什麼了?說!

我說我什麼都懂,她眼睛一瞪手上力道加碼,一邊擰一邊說:你個熊孩子給我記清楚了——抱起吉他你就只是個歌手,回了酒吧就最好只賣酒,拿着麥克風時你除了主持人的身份外別的什麼都不能是,懂不懂?絕對不能搞混的……

上場門唰的一聲開了,興高采烈的觀眾們一秒鐘安靜,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和她站在追光中。

我的耳朵還捏在她手裡……

那個片段想起來就忍不住笑,笑完了會發呆,也只有在發呆時,昨日種種方會重現眼前。

除了我媽和我小學班主任以外,你是唯一一個擰過我耳朵的人。

謝謝你懂我。

姐姐,謝謝你當年兇巴巴的叮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