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嗎好的:五、台北爸爸 · 5 線上閱讀
(八)
阿宏和聖諺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對父子,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故事,若你覺得這篇文章平淡瑣碎,我表示抱歉。
其實真實的人生本就瑣碎,如何去橋接、過渡、貫穿,看你自己的嘍。
每個人都是編劇,每個人都是導演,每個人都是主演,一定的年紀後,每個人也都是自己的觀眾。
想演什麼樣的戲、看什麼樣的戲,你自己說了算。
真實的故事自有萬鈞之力,潮來汐往,心心念念,當作如是觀。
阿宏和聖諺的小故事還有很多,不是短短一篇文章能容下的,打住吧,不寫了,結尾結尾。
阿宏是和《艋舺》同時代的人,他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那樣的環境裡長大,劇中的人是什麼樣子的,他就是以什麼樣子長大的。金庸小說全集
若楊德昌續拍《牯嶺街》,鈕承澤續拍《艋舺》,他們會如何去講述那些少年的後來呢?
2015年6月10號,阿宏滿45歲,照他的話來說,折騰了45年,終於要真正長大了。
他一點兒都不害羞,說得天經地義的。
你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說嗎?
聖諺,關於你父親的過去,我想你應該並不知情。
就像你一直搞不懂他為何從小到大在你面前總是那麼鬼馬。
你或許並不知道,你身上能找到的所有的優點,其實對照的都是你父親當年的缺點。
聖諺,你很懂事、很乖,你的父親阿宏對你的當下非常滿意,他說能陪着你長到今天,他已經很滿足了,仿佛看着另外一個自己重新長大。
他說他陪伴不了你一輩子,他說自己45歲後不會幹涉你的任何決定,地基已經打好,願望已經完成,他死而無憾了。
你的父親阿宏說這番話時,我和他站在台北101大廈最高層,腳下是車水馬龍的信義商圈,滿眼是灰色老樓和玻璃幕牆的新大廈,毗鄰交錯,接力生長。
每一個孩子背後,都有一個用心良苦的父親。
聖諺,你背後也有一個用心良苦的父親,你身上還有一個重生的父親。
你的父親用他自己的方式縫補着殘酷青春留下的創口,你今年多少歲,他就已縫補了多少年。
聖諺,愛回憶是人變老的標誌之一,上次我去台北小住時,與你父親有過那一次長談,我與他相識十年,第一次聽他回首往事,不禁心有戚戚焉。
他囑我把這些往事寫下來,贈你作為指南,希望對業已成年的你有所裨益。前路茫茫,他希望獨行的你能繼續走好。
有些話他不好意思說出口。
他讓我代他謝謝你,謝謝你的存在,謝謝你對他的愛。
聖諺,我記得我們之間是有個約定的。
我在台灣輔仁大學開講座時,邀你當現場攝像師,你端着那台打工掙來的單反相機站着拍、坐着拍、躺着拍,兩個小時的講座,拍滿了兩張存儲卡。
好小子,好認真啊,好樣的。
我記得演講結束時,我說:下次我再來台灣時,打算組織一次摩托車賣唱環島,歡迎大家踴躍報名。當時我用手指點了點你,你舉起雙手,沖我比出兩個「OK」的手勢,滿臉燦爛。
喂,小子,咱們幾時出發?巴州往事
想想就讓人開心。
香蕉、稻米、中國台灣,重型機車挾着阿里山的風,尾旗啪啪作響……
叔叔我沒有台灣駕照,無法自駕,只能坐后座,但不是500cc以上的機車我不坐……不是長髮漂亮嗲mm當騎手的機車我不坐。
阿宏一定很眼饞。
把他也帶上吧,讓他也坐在后座上。
聖諺,你載着他。
【番外篇】
貓三狗四,人十月懷胎,文章卻難產了整三年。
這篇《台北爸爸》本應在2014年《乖,摸摸頭》里就出現,但未能如願。
2015年的《阿彌陀佛麼麼噠》里,依舊被刪,未能遂願出版。
緣由不多講了,或許是因地域,或許是因取材,或許是尚未具足因緣……一氣之下我將這篇文章自費印刷成單行本小冊子,隨書贈送。共印五萬冊,只送不賣。
如果你曾得到過那本小冊子,甚好,留好,惜緣。
現在是2016年,這篇文章是否會在《好嗎好的》里出現?此刻我坐在南極圈的雪地里,在手機里打下這些字,端詳着剩餘的兩格電。
不過隔着一道海峽而已,人與人,家與家,父與子,又有什麼區別。
超越地域、方式和理念,總有一些同根連氣的東西值得去印證,並在彼此的印證中將分歧雪融,融一點是一點,潺潺涓涓。
聖諺全名陳聖諺,我後來推薦他到大陸的綜藝節目《非常完美》里當嘉賓,他穿着阿宏的舊T恤走上台,自信而坦然,人人都喜歡他的乾淨禮貌和那份獨特的帥,他在那個舞台上留了很長時間。
本想讓他掙點兒通告費買台好相機,結果他把厚厚一個信封塞給我:大冰數熟,麻煩幫我給山區失學的孩子們捐款。我說你這是幹嗎?這是你的勞動所得好不好,你不是向來摳門嗎,怎麼全捐了?
他笑:我玩得很開心,已經賺到了耶……
我說你等着,回頭我介紹你去拍電影、當演員,登上更大的舞台好好玩。
他卻說,他大學畢業後的心愿是去美國學修哈雷,當個機修工。
好的,加油,聖諺。
遺憾的是,約好的摩托車賣唱環島一直沒能如願——阿宏那廝缺席,人沒湊全。
當年寫這篇文章時,阿宏43歲,而今46歲了。
45歲生日後,他獨自一人去了太平洋上的島國帕勞,潛水、曬太陽、開酒吧、建客棧……
半生的勞碌後,他開始了一場全新的人生,停靠到了一個全新的港灣。
海風溫潤,在那個遙遠的國度里,沒人知曉他的昨天。
阿宏履行了承諾,不再管聖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