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嗎好的:五、台北爸爸 · 2 線上閱讀

(三)

在育子方面,阿宏鬼馬得很,聖諺是在他的戲耍和忽悠下長大的。

每個出遠門的父親都會給孩子帶點兒小禮物,阿宏也不例外,他孩子氣重,當爸爸當得很奇葩,從不明着送聖諺禮物。

聖諺小的時候,阿宏常從香港轉機回台灣。有一次,他在香港機場免稅店買了一部非常精緻的遙控四驅車,20厘米大小,他把遙控車藏在箱子深處,隱蔽得極好。

回到家,先抱了抱聖諺的妹妹,然後開始大張旗鼓地收拾行李,聖諺眼巴巴地在一旁窺視,阿宏的旅行箱是個神奇的物件,他不知道阿宏的箱子裡又會出現什麼怪東西。

結果特別失望,除了給妹妹帶的布娃娃以外,就一堆要洗的又酸又臭的衣服,他捧着心歪倒在沙發上,中彈一樣閉着眼睛什麼也不說。

聖諺是摩羯座。

阿宏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趁聖諺不注意,飛速地把小車車拿出來,咋咋呼呼地充電,又用極其誇張的姿勢擺弄着遙控器。聖諺睜開眼睛,跪坐在沙發上張大了嘴,那小車車的速度讓他嘆為觀止。當時他還在念小學一年級,見過三年級的學生在玩兒類似的遙控小車,而且再小都不及這輛車小。天啊,如此袖珍的高科技戰車,簡直是每一個小男生的夢想。

一絲口水掛下來,半斷不斷地懸在半空。饞死了,饞死他了。

玩兒了幾分鐘,小車車沒電了,阿宏不看聖諺,自顧自地充電,過程中自言自語,把每個程序都用誇張的高音闡述一遍,還不停誇讚其高科技和結構邏輯。

阿宏玩兒得不亦樂乎,反覆玩兒了幾回之後,很慎重地拿起布擦拭小車車和遙控器,然後很小心地將車放回包裝盒,再收到柜子里。接着,如同平常一樣,抽煙、喝茶、看電視,完全無視聖諺在旁的反應。

聖諺從小在這方面積累了不少經驗,並不開口懇求。

人活一輩子,心儀的東西一定會遭遇很多,阿宏的理論很簡單:很多充滿誘·惑的東西貌似一開口懇求,就可以輕易獲得,可那些充滿誘·惑的東西往往是最危險的。另外,一個男人處世,有必要在梳理行為模式時,把「求人」二字放在首位嗎?他極其不喜歡「施捨」二字,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長大成人後投機取巧,依賴旁人的施捨過活。

阿宏從不送禮物,只借。

他如此這般地玩車、擦車、裝盒,好幾天後,終於針對這輛車找聖諺聊天,他一本正經地講述操控靈敏度與外觀設計,說得聖諺心癢難耐,各種酸爽。

阿宏望着聖諺說:借你玩兒一個月,但別弄壞哦,你會玩兒嗎?

聖諺在心中嘀咕:已經看那麼多天了,怎麼可能不會玩兒……他含蓄地接過夢想,手都是抖的。

小學一年級的摩羯座男生說:謝謝爸爸,我玩兒完會還給你的。

聖諺充電、勘察地形,關鍵時刻到了,一按前進按鈕,車子飛快地鑽進柜子底下的縫隙里……聖諺傻眼了。

阿宏裝沒看見,扭頭進了洗手間,聖諺發現那縫兒實在太小,手怎麼也伸不進去,只好臉貼着地板、屁股撅上天地趴在地上看着小亮點(車頭小燈會亮)。

阿宏隔着門縫兒偷偷看,聖諺一邊撈車一邊不停地看牆壁上的鐘表,計算阿宏上廁所的時間。終於,憑着感覺前進後退了好幾次,好不容易把車開了出來。

壞了,車頂被剮花了,聖諺明顯猶豫起來,看得出來,他拿不定主意是馬上去坦白道歉還是默默隱瞞。

阿宏回到客廳,也不管聖諺玩兒得如何,打開電視若無其事地看,用眼角餘光瞟瞟聖諺,看到他幾次張口想找自己說話,又幾次咽了回去。阿宏不去拆穿,任他坐在地板上用手推着車子前進後退就這麼玩兒,手太小,剛剛好捂住剮痕。

阿宏不去當場拆穿,他不覺得斥責有什麼作用,按他的話說:罵了他,只是我爽了而已,不解決什麼根本問題。養孩子是長線,不能貪快、貪省時間,阿宏等着聖諺自己認錯,他不怕慢。

有些家長擔心孩子一個毛病沒改好立馬滋生另一個毛病,故而恨不得打地鼠一樣消滅每一個端倪,對此阿宏的認知不同,他有他自己的方法組團治理小毛病。

那輛小車車標價1800元港幣,在當年算是較為昂貴的玩具,且只在香港免稅店有賣,台灣並未上市。阿宏跟聖諺約法三章:車子堅決不能帶到學校去玩兒,因為同學一定不可能有,如果同學羨慕,回家跟父母吵着要,那會害同學挨罵甚至挨打的。聖諺鄭重地答應了條件,轉天就把小車帶到了學校——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果不其然,阿宏的判斷沒有錯。

聖諺把車帶到學校後,有同學放學後跟媽媽鬧,吵着非得要買一樣的車子,那位媽媽跑來一看,哎喲,這車見都沒見過,經不起孩子的打滾哭鬧,那位媽媽當街抽了那孩子的屁股。

和大陸一樣,這種事立馬被老師通告了家長。

阿宏從沒接過孩子下課,隔天下午卻出現在校門口,聖諺和同學一出來,阿宏便把他叫了過來,要聖諺把車子拿出來送給那挨揍的小孩。

碰巧對方家長剛剛到來,也不清楚什麼狀況,只看着一位牛高馬大的年輕漢子摁着倆孩子的肩膀在說話,於是緊張地呵斥:你你你要幹什麼!

阿宏說明用意,同學家長客氣地說不能要這玩具,阿宏轉而要求同學打聖諺兩下屁股,否則車子必須送,他一臉誠懇地求人家揍聖諺的屁股,把圍觀的人都看傻了。

就這麼折騰了十幾分鐘,同學被家長帶走了,圍觀的人也離去了,就剩阿宏和兒子倆人佇立在校門口。阿宏嘆了口氣,對聖諺說:你連累人家挨了打,現在人家不肯還回來,那只有我來代勞了。

他很關切地問:你的屁股經不經打?

回到家裡,阿宏打開電視機,又點了根香煙,聖諺不知道該怎麼辦,一邊擔心屁股開花,一邊很不自在地到處走動,接着很乖地寫作業,接着很乖地吃晚飯,接着很乖地洗完澡……奇怪?聖諺納悶兒:怎麼還不打我屁股?難道要等到睡着了再打嗎?鈍刀子割肉的感覺太難受,他試探性地湊到阿宏身邊。

阿宏不看他,只看電視。

聖諺沉不住氣了,自己脫下褲子把屁股撅向阿宏。

他怯怯地說:你能不能打得輕一點兒……

阿宏把他拽起來,提上他的褲子,摸了摸他的頭,然後說:

你很單純地覺得車子好玩兒,把它帶去學校給人看,但別人不見得會很單純地去欣賞,同年齡的孩子一定會有比較心——你有,憑什麼他沒有?小孩如此,大人也是如此,然後心理就不平衡了,這種不平衡往往會直接導致貪婪。

貪婪就是一味去羨慕別人有的,一味只想去擁有,然後不講規矩和道理地只想占有,懂嗎?你雖然沒有直接做錯什麼,但間接促使別人有了貪婪心,乃至給大家都製造了不必要的麻煩和困擾……咱們商量一下,以後就別再犯同樣的錯了,好嗎?

阿宏站起來,自己褪下褲子亮出半個屁股。

他說:你連累別人挨打,理應接受懲罰,但我不捨得打你。另外,車是我借給你的,我也有責任,那就由我來接受懲罰吧。阿宏啪啪地拍,真打,碩大的黑屁股上瞬間一大片紅巴掌印。

聖諺哭了起來,鼻涕過了河,他哭了一會兒後,從書包里拿出小車子,一邊抽泣,一邊很坦誠地跟阿宏說:第一次玩兒這車子時就剮花了車頂,因為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沒說。

他說:爸爸你原諒我吧,我把你的東西弄壞了,我沒能履行承諾。翻譯官小說

他說:爸爸你屁股痛不痛?我給你拿冰袋來敷一敷好不好?

阿宏起身,從抽屜里取出一片創可貼,他問:車子哪裡被剮傷了?

聖諺一指,阿宏迅速地將創可貼摁在車頂上,然後跟聖諺說:沒事了,過兩天傷就好了。

聖諺拖着鼻涕泡,又哭又笑滿臉放泡。

他說:爸爸,你當我是個小孩子嗎……

阿宏一邊揉屁股,一邊正色說:當男人,就應該說話算數、敢作敢當、知恥而後勇,你這麼勇敢地承認錯誤,值得敬佩,我必須獎勵你!這輛車獎給你了!

聖諺把那輛小車車玩兒了13年,每過一段時間,就在車頂上換上一條新的創可貼。

(四)

聖諺和阿宏只差22歲,他上小學時,阿宏還不滿30歲,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頗能玩兒到一塊兒去。既然玩兒,難免紅臉吵架,聖諺比較讓着阿宏,沒辦法,他老,且是爸爸。唯獨一次,聖諺和阿宏翻臉了,為的是一隻爬行動物。

阿宏有一天在茶几中間安了個抽屜式玻璃缸,並帶回了小石子和沙子,洗了無數遍,然後在陽台曬了好幾天,之後把它們鋪在了玻璃缸抽屜里。

聖諺興奮極了,以為要養霹靂無敵真豪情的變色蜥蜴,結果阿宏帶回一隻小烏龜。

阿宏花了4000元新台幣買的,他月薪四五萬,家裡人都罵他敗家,唯獨聖諺悄悄給他使眼色打手勢以資鼓勵。旁人都懶得搭理小龜,唯獨父子兩個人玩兒得興致勃勃的。

阿宏跟聖諺說:哎喲,厲害了,這是星龜呢,你看到它背殼上的黃色輻射狀紋理沒有?星星一樣,漂亮極了,平時咱們要記得給它洗澡澡哦……

聖諺問怎麼洗,阿宏說:當然是拿牙刷來洗嘍……

聖諺謹慎地問:用誰的牙刷?

阿宏和他「石頭剪子布」,阿宏慘輸。

小龜不知招誰惹誰了,自此一身黑人牙膏味兒。

阿宏壓根兒不懂照顧烏龜的正確方法,他興致高的時候智商低,各種不靠譜的奇思妙想,聖諺信服他,跟在他屁股後面蕭規曹隨,各種助紂為虐。

當時夏天,天氣悶熱,聖諺和阿宏每天結伴洗澡時都不忘帶着小龜。

父子倆把浴缸放滿涼水當游泳池,濩濩地水漫金山。水涼,聖諺打噴嚏,繼而感冒發燒,打針吃藥,傳染給了妹妹,又傳染給了全家人,最終阿宏挨了爺爺奶奶的痛罵。

阿宏坐在聖諺床頭尷尬地笑,聖諺蠻大度,他大義凜然地說:不要管我,你去照顧小龜龜吧。

阿宏端來臉盆,滿滿的涼水,小龜放到裡面泡着,父子倆看着小龜在水裡划來划去可愛極了。阿宏問聖諺:看着龜龜劃得這麼起勁兒,是不是感覺自己也精神百倍了?

聖諺頻頻點頭,點着點着,一個噴嚏打出半米遠。

父子倆看着水中的小烏龜,心中豪情萬丈。

他倆不知道小龜是陸龜,正在水中奮力掙扎。

過了一會兒,小龜翻肚皮了,還冒泡泡。鬼吹燈之黃皮子墳

父子倆大眼對小眼,阿宏撈出小龜,水淋淋地塞進聖諺手裡,自己奪門而出。沒多久,阿宏高舉着一隻小瓶子回來了,他拿了根細小的管子,從小瓶子裡吸了點兒液體餵龜龜服用,原來那瓶是寵物龜的藥水。

小龜不張嘴,把阿宏給急死了,用牙籤撬開小龜的嘴,讓聖諺把藥灌進去。

聖諺手一抖,半瓶子藥都灌了進去,阿宏喊:完了完了完了,肯定被藥死了。

當日,小龜含恨辭世,說不清它是被淹死的還是被藥死的。

聖諺狠狠大哭了一場,阿宏陪着他抹眼淚,兩個人都是真哭,聖諺哭出一身汗來,感冒好了。

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父子倆沒互動,阿宏避開與聖諺的眼神交流,因為只要眼神一對上,聖諺的眼眶就泛起淚水,盯着他,眼睛越瞪越大。

阿宏猶豫了很久,找不到機會承認錯誤。入秋後的一天,聖諺下課回家,要進洗手間,發現阿宏已經躺在了裡面。阿宏躺在浴缸里泡着涼水,一邊咂嘴一邊打哆嗦。

聖諺說:老爸,秋天了哎,你很壯喔,泡冷水澡,感冒很好玩兒嗎?

阿宏回答了一句:我在為龜龜的死自責。

聖諺不語,尿完了就轉身出去。

阿宏在涼水裡泡到半死,凍得打哆嗦。

等了半天,聖諺沒再進來,他自覺沒趣,哆哆嗦嗦地爬出來裹上浴巾。

阿宏訕訕地拉開洗手間的門,赫然發現聖諺立在門前,懷中鼓鼓囊囊地抱着一床棉被。

聖諺用力舉起被子裹住阿宏。

他個子太小,只裹住了阿宏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