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嗎好的:二、叔叔再見 · 4 線上閱讀

(十)

當年小熊回來後,我帶着小米辣去了一趟銀行,用我的身份證幫她辦了一張卡。

設定密碼時,我把臉扭了過去,她卻把我的臉扳回來,大聲問:叔叔,我設個什麼密碼好呢?用今天的日期可以嗎?我快氣暈過去了,我說你小點兒聲,旁邊這麼多人,你是不是傻?

她說:哎呀糟糕,哎呀那怎麼辦?她把臉湊過來:要不,用你的生日吧。我輸完801023後才發現不對勁兒,小米辣,你在旁邊壞笑什麼?

好了別笑了,把密碼給我用腦子記好了!以後用多少取多少,知不知道?!

我們走在陽光燦爛的街上,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去吃米線,小熊輕了許多,被小米辣捏着耳朵甩啊甩。

在米線店排隊時,小米辣問:叔叔,你今天怎麼沒背畫箱?我說:放假。

她問:可你昨天也沒開工啊?我說:昨天也放假。

她問:那你明天開工嗎?我說:明天接着放假。

她問:那後天開不開工呢?長安十二時辰小說

我說:我他媽放年假、放病假、放產假行不行?你囉里囉唆的煩不煩啊!

我吼她也吼:你可是個大人啊,你懶成這樣,掙不到錢你吃什麼!

她拤着腰,氣呼呼地看着我,忽然踮起腳,抬手拍了拍我的頭。

她說:算了,我有錢,我養你好了。

我快嚇死了,這小朋友該不是對我情竇初開了吧,口味太重了點兒吧!

造孽啊,這是啥橋段?《這個殺手不太冷》嗎?雖然大叔和蘿莉的故事經久不衰,但這個沒發育的熊孩子可是如假包換未成年啊,這要萬一怎麼怎麼的了,我分分鐘要被按誘姦罪判刑的好不好……

萬幸,我純屬判斷失誤,人家對我壓根兒沒有那方面的意思。

小米辣拤着腰嘆氣:唉……誰讓咱倆是閨密呢。

她把錢拍在櫃檯上,衝着灶間喊:我要一個小小碗的,給我閨密一個大大大碗的。

我慌忙也掏錢,張牙舞爪地和她搶單,情急之下口不擇言:收我的收我的,別收我閨密的錢。

(十一)

年輕時代的江湖浪蕩,像一艘停停走走的船,時而拋錨靠岸,時而擺舵揚帆,重歸水道。

海鷗來了又走,在昆明逗留的時間太久,我必須離港了。

雖只是萍水相逢,雖只是個孩子,也還是鄭重告別一下為好。臨行前一日,我請小米辣去吃頓大餐,算是還一下建水豆腐的情誼。

我完全沒預料到她的反應會那麼大……

菜還沒上完,道別的話剛出口,她就噔噔噔跑了,差點把服務員撞一個跟頭。

少頃,又黑着臉噔噔噔跑回來,哦,熊忘拿了。

她抱起小熊,衝着我的小腿,咣就是一腳。

幹嗎呢幹嗎呢!我齜牙咧嘴地罵:你個熊孩子抽什麼風呢?!

她攥着拳頭原地站着,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睫毛一眨,蓄足了兩汪淚。

我的天,可別哭啊。

小米辣小米辣,繃住啊。

她用力地憋用力地憋,憋得臉通紅,胳膊一掄,一熊打在我身上,她喊:我就你這一個朋友……你就這麼走了?

臉越憋越紅,憋到最後,從胸膛里憋出長長一聲呻·吟。

胳膊一抬,又是一熊。

我快氣笑了,什麼鬼,我背叛誰了我?

她指着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質問:叔叔,你是個大人了……你們大人都是這樣的嗎?說走就走了嗎?說再見就再見了嗎?

……小米辣小米辣,大人們,難道不應該是這樣的嗎?

我不敢碰她,怕眼淚落下。

我說:小米辣,這個地球並不是圍繞我們任何一個人旋轉的,我也有我的生活啊,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須知,緣深緣淺,緣聚緣散,隨緣惜緣莫攀緣哦。

好吧,後半句不是我當時說的,是我許多年後寫在書里的。雖是簡短一句話,卻可參盡天下聚合離散。但無論如何,當年的小米辣是不可能明白的。

其實於我這個大人而言,又何嘗真正悟透呢……

飯沒吃成,不歡而散。

我站在金馬碧雞坊前和她告別:小米辣,跟叔叔說聲再見。

她不搭理我,兩手攥着拳交叉在胸前,死死地抱着那隻公仔小熊,頭也不回地走開。

遠遠地轉身,她指着我惡狠狠地喊:我——偏——不!

走出去幾步,又扭頭喊:滾!

(十二)

當年的昆明機場,是全中國離市區最近的機場,付完打車的錢,我剩下的銀子剛夠買一張經濟艙單程票,飛回北方。離登機還有幾個小時,信步走出機場大廳,再看一看昆明的天。

好清冽的天,湛藍又透亮,真不愧是彩雲之南……

我蹲靠在垃圾桶旁抽煙,一旁有航班延誤的人們在吵吵嚷嚷,有趕不上值機的人們匆匆忙忙……

一雙熟悉的小鞋子掠過我面前,我一眼看見了那隻玩具熊,一把拽停了小米辣。

披頭散髮的小米辣,氣喘吁吁的小米辣。藏地密碼小說

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她撲上來摟住我脖子喊:叔叔,你還沒走啊!

我沒被她氣死也快被她勒死了,鬆開鬆開鬆開。

手裡拿的是什麼?哦,給我送建水豆腐來了。

溜達出了小小的機場,我和她一高一低坐在台階上。

日光耀眼,天氣微涼,我們吧唧吧唧地吃着豆腐,沉默地咂着小竹籤兒,今天的豆腐太辣,不一會兒舌頭就是木的了。

小米辣捏着簽子,戳戳我的脊樑:叔叔,對不起,我昨天不是故意凶你,我就你這麼一個朋友,你別往心裡去……

我一把歲數的人了,還能和你個小朋友較勁?我扭頭笑笑說,咱倆誰跟誰,快別矯情了,嘴裡辣不辣,叔叔給你買瓶飲料去?

她咬着簽子,定定地看着我,眼睛忽然一閉,帶着哭腔說:借我個肩膀靠靠啊……

她挪下兩個台階,把臉靠在我脊樑上,啊啊啊地小聲哭了起來。

認識她這麼久,頭一回見她真哭。

嚇死我了,一動不敢動,不一會兒背上一陣涼意……小米辣小米辣,你的眼淚加鼻涕,衝鋒衣都給我哭透了。

她不接話,只是一味啊啊啊地小聲哭。

我想扭頭看看她,她吸着鼻子捶我:你別亂動,等我哭好了再說……

我拿她能有什麼辦法,只有老老實實當贔屓,馱石碑的那種。

真他媽中國好閨密。

小米辣趴在我背上哭了許久,小熊丟在一旁。

應該是一宿沒合眼吧,後來她趴在我背上睡着了。

到底還是個小朋友……

登機時間來臨前,小米辣醒了。

她在我背上輕輕敲了一敲,敲門一樣。

我聽見她輕輕地說:叔叔……你不要回頭,讓我再靠一靠。

……

我們起身,慢慢往候機樓走,入口處我攔住她,好了孩子,就送到這裡吧。

她慌亂地抬頭看了看我:小熊送給你好不好?

我接過小熊,掐掐她的臉:來,小米辣,跟叔叔說聲再見。

我以為她會再說一次:我偏不。

沒想到她眼淚汪汪地沖我笑了一下,然後退後兩步,認真地鞠了一躬。

她說:謝謝叔叔。

(十三)

小熊早丟了,搬家次數太多,找不到了。

小米辣呢?後來是怎麼長大的?不知道,杳無音信許多年,完全沒有聯繫。

緣來則聚,緣盡則散,當年的那隻雲南小姑娘沒入無邊人海,早已遠去。

我也只是偶爾才想,她還欠我一聲:叔叔再見。

現在是2016年2月,我去南極過年,此刻坐在北京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航班上,身旁鼾聲一片,近30個小時的航程剛剛過半,真不愧是地球上最漫長的航線。

笑着伸個懶腰,唰地掀開窗板,三萬英尺的高空,海一樣無垠的彩雲漫天。

電腦屏幕的反光耀眼,它也困了,電池報警,筆記本快沒電了。

唉……再堅持一會兒嘛,讓我把這篇文章寫完。

為什麼忽然寫下這篇文章?忽然開始緬懷當年的那隻小姑娘?

為什麼本已封存多年的瑣事,此刻纖毫畢現,傾灑筆端?

為什麼一邊噼里啪啦打字,一邊忍不住偷偷地樂?

因為吃飽了撐的唄。

因為這簡直是這麼多年以來,我在飛機上吃過的最飽的一頓飯!

哎喲喂,剛上飛機那會兒,我可睡得比誰都沉。

喚醒我的,是勾魂的飯香和空乘溫柔的聲音。

小餐車推到面前時,我剛努力睜開惺忪的睡眼。再困也不能漏掉吃飯,吃飯不積極,腦子有問題……一般坐國際航班,機餐我習慣吃雞肉。最討厭吃雞了,但苦在英語沒過二級,光他媽記住chicken(雞肉)這個單詞。

我說:Chicken。

咋沒反應?

我說:Sorry(抱歉)……chicken。

哎?怎麼不給我chicken也不說話?光一個勁兒盯着我看?

我說:Sorry……how are you(你好嗎)?……thank you(謝謝你)……chicken。啊!雞!咯咯噠!

眼前的這個長腿空姐應該是亞裔吧,哪國的?聽不懂Chinglish(戲稱中式英語)嗎?

我咳嗽了一聲,說:那個,no chicken的話,give me(給我)牛肉也行啊……

牛,哞,哞哞……

怎麼還是沒聽懂?唉,尷尬死我了……

算了算了,有what(什麼)吃what吧!

可那個空姐還是不說話,只是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

過了一會兒,她笑了笑,伸手摸啊摸,從餐車深處摸出另一種餐盒。

餐盒掀開,輕輕遞了過來。

她彎下腰,悄悄地,用正宗的昆明話問:

……叔叔,你不是喜歡吃豆腐嗎?

(十四)

Mathilda:Is life always this hard,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

瑪蒂爾達:人生總是如此艱難嗎,還是只有小時候是這樣?

Léon:Always like this.

萊昂:總是如此。

……

Léon:And stop saying「okay」all the time.Okay?

萊昂:不要總說「好的」。好嗎?

Mathilda:Okay.

瑪蒂爾達:好的。

……

Okay?Okay.

好嗎?好的。

人生微涼時,有一段共同的回憶可以取暖,已是足夠。

再見啦小朋友。

謝謝你幫我成就這段回憶。

那條來時路,謝謝你曾與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