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嗎好的:一、奪命大烏蘇 · 4 線上閱讀

(四)

楊奮離家八年,沒有回過新疆。

沒人見他回來過年,沒人見他回來上墳,沒人能說清楚他具體幹嗎去了。

馬史說,只輾轉聽人講,楊奮闖蕩過許多城市,上海、杭州、大連、青島……都是他父親從未抵達過的地方。那些年,他的人生是個謎。

有人推測楊奮一直在從事文字工作。

有人懷疑天涯社區曾經最有名的那個版主是他,也有人懷疑他一度在給最知名的編劇團隊當槍手,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CCTV那幾個最有名的廣告的文案是他寫的……

總之,楊奮或許已經發達了,或許已經在某個大城市買車買房出息大發了。

馬史也是這麼以為的,八年間馬史也沒見過他。

馬史傷心過,賣溝子的,發達了就不聯繫了是吧,早知如此,小時候偷門市部時就不幫你把風了。

傷心完了,就把這個人給忘了,無情無義的傢伙,為了出人頭地連家都不回,連墳都不上,還能指望他記得老朋友嗎?

馬史大學去的是揚州,被他父親用鞋底子給抽着走的。

放假想回家,父親不讓,打工也行實習也行,回家堅決不行,說敢回就敢砸斷他腿。

馬史說:我一個人留在那兒干撒?濕冷濕冷的,吃又吃不慣。

父親就罵:吃不習慣也要吃,現在不習慣,將來留下了咋辦?

他央求父親給寄一大箱子饢來,父親郵寄來小小一個紙盒……同學激動壞了,問是新疆特產嗎?馬史說是呢是呢,結果拆開一看……

這不是皮鞋嗎?仔細一看,還是Made In Wenzhou(溫州製造)的。……

父親是拿死工資的人,除了買皮鞋,吃穿用度上並不慣孩子,馬史上大學時一直用的是200元錢的二手諾基亞,腳上的皮鞋也是全班款式最土的。

父親並沒有渠道去了解千里之外的世界流行的是什麼,他一直以為只要是商場裡的皮鞋就都是最體面的。

馬史的父親一生沒有走出過新疆。

他18歲入伍,半生戍守邊防,年輕時留下的照片很帥,牛皮武裝帶,裁絨雷鋒帽,一身八五式軍裝,目光堅毅,劍眉入鬢,騎兵馬刀出鞘,森森泛着寒光。

這種自帶的煞氣,一定不是無緣無故得來的,但關於年輕時的那些崢嶸往事,父親隻字不提。

馬史只知他是青河縣武裝部酒量最嚇人的幹部,脾氣也最嚇人,疾惡如仇,眼裡揉不得沙子,說話辦事斬釘截鐵,像是在亮劍拔刀。

這樣的人多少有些軍閥作風,難以親近,他卻唯獨高看楊奮的父親一眼,時常和馬史提起當年白楊樹下的衝突,說起楊奮父親頹坐在樹樁上的模樣。

他說:老楊是個文化人,只有文化人才能說出這種話——給孩子們上學路上留點兒綠蔭。

……沒有辦法,他說,在其位謀其政,命令就是命令,必須執行!

他慨嘆:老楊這輩子如果活在北上廣,憑他那手文章,一定大有作為……可惜了可惜了,媽的屈才!

一邊罵街,一邊惡狠狠地擦皮鞋,大手抓着兒子的小皮鞋,上下翻飛,唰唰有聲,幾乎蓋過窗外的風聲。

他一直念叨着想和楊奮的父親喝頓酒,卻一直抹不下臉、張不開口,每次街頭相逢,都只是簡單地打個招呼點點頭,那雙早已穿變形了的軍用皮鞋踩着風,面無表情,大步流星。

馬史和楊奮自幼處得很好,經常互相串門玩,兩個父親卻幾乎沒什麼交集。

最後一次交集是葬禮。

楊奮父親出殯時,馬史的父親去抬了棺材……然後半跪在地上,幫忙將書稿一摞摞點燃。

回家後他獨自喝了一夜的酒,桌上兩個杯子,滿地空酒瓶。

終其一生,他們沒能成為朋友。

楊奮離家前的那天晚上,街頭的小店裡,他摁住楊奮的肩頭,說:一瓶烏蘇嗎,我請了。

他柔聲說:考上大學了是吧?老楊值了,生了個好兒子。

……

他親兒子倒從沒享受過這種語氣。

馬史每次想家,怯怯地打個電話,都會挨上他劈頭蓋臉一頓罵:你看人家楊奮,走了就走了,有志氣!不破樓蘭終不還!……你再看看你這個娃娃!

罵完了,接着給兒子寄鞋。想吃饢,沒有!只有皮鞋。

馬史鼓起勇氣,想問他要點兒錢換個能拍照的手機,又換他一頓罵:想用新手機就自己打工去掙!我沒這個本事!

那部200元錢的諾基亞,倒是救過馬史一命。

當時馬史大四,央求了好久,才獲准回新疆待上一星期。馬史約上兩個同學去沙漠邊露營野炊,火剛生起來,就惹來了是非。

兩輛越野車停在了不遠處,一群拎着管叉的人,晃晃悠悠地走過來,一半是光頭。

他們喊:嗷喲,烤肉有呢嘛,多烤點多烤點,吃飽了再去干。

大烏蘇酒瓶子噗噗地起開,他們完全不把這幾個半大孩子放在眼裡,自顧自地搶盤子,撒孜然。

忙活得正歡,一個光頭沖馬史眯起了眼……他忽然掄起手中的瓶子沖馬史砸了過去,吊着嗓子喊:這不是馬書記的兒子嗎?哎,有仇的可以報仇了。

一堆人全丟了盤子蹦了起來,有人抄起插在沙地上的鋼管,有人輕描淡寫地喊:挖個坑,埋了。

馬史捂着胳膊,歪在地上吼,剛想起身往上沖,又被幾隻厚底靴子踩翻。

鑰匙、手機、零錢撒了一地,馬史臉朝下啃沙子,嗆得死去活來,想罵也罵不出聲。

光頭們踩着他的脖子笑:嗷喲,還算是個帶把兒的。

那群人里唯獨有一個人沒有起身,是個戴眼鏡的刀疤臉。

他端着盤子一口一口地認真吃肉,瞥一眼馬史,再仰頭喝一口酒。

他不說話,用手指點點那部諾基亞,立馬有人用雙手捧了過來。

他也不伸手去接,只是繼續吃肉,一邊吃一邊看着那部200元錢的諾基亞……

肉吃完了,坑也挖好了。

戴眼鏡的刀疤臉起身打了個飽嗝,一邊舒坦地嘆着氣,一邊轉身走。

算,都走吧,他說,他爸爸,是真的正直。

他指指那部手機,說:給那娃娃還回去,再留點兒肉錢。

自始至終他沒和馬史說過話,走出去快十米後,卻扭頭笑:你記住哈,我不是怕你爸爸。

(五)

那部200元錢的黑白屏諾基亞,馬史用了很久。

父親的皮鞋也郵寄了很久,後來終於停寄了,改成匯錢,專款專用,鞋錢。

那時的馬史已留在了北京,或者說是漂。

楊奮杳無音信的那幾年,馬史從揚州漂到了北京,在赫赫有名的北京電影學院進修導演。

——薊門橋旁北京電影學院繼續教育學院業餘專升本導演專業電視編導方向。

一天一個饅頭撐着去上課,絞盡腦汁用50元錢拍一個作業。他沒錢,同學間的聚會參加得少,晚上窩在租來的地下室里畫畫,他畫了一個「小饢人」系列漫畫,厚厚一摞畫稿,但賣不出去,很多人不知道什麼是饢。

人在年輕時都有三年旺運,每個人都有,沒有例外。

馬史從畢業就開始起運,順風順水地有了自己的視頻工作室,拍過一些短片,獲過一些獎,比如上海電影節最佳短片獎,錢沒掙多少,但名氣多少攢了一點兒。

偶爾有人會尊稱他一聲馬導,「史」字一般不說。

馬導在京城罕有交際,閒暇時就畫畫,油畫水彩畫漫畫,畫的都是新疆。

父親每過幾個季度給他匯一次鞋錢,說北京的商場多,有的挑,別心疼錢,要買就買進口的。男人嘛,只要腳下的鞋穿好了,底氣就足了,底氣足才能走得遠。

馬史頂一句嘴:只有走得遠才能有出息嗎?您一輩子沒穿過一雙好皮鞋,底氣不是照樣足嗎?

想想而已,他哪兒敢?

有的孩子熱愛勇闖天涯,有的戀家,馬史是後者。

這是一種無法用言語細述的感覺,像是一根隱形的橡皮筋,柔韌的拉力隱隱地拽,抻得再長再遠也扯不斷。

旁人眼中,馬史是個奇怪的人,聽歌只聽刀郎,吃飯只吃拉條子,他走哪兒都背個大包,丁零噹啷裝着家當,打眼一瞅,誰看誰說像遊客。

開工拍片子時,大包窩在一旁,新認識的同事關心地問一句:搬家呢?

打車時,司機幫他關上後備廂,失望地說:哦,不是去機場的。

他自己倒也不嫌沉,成天背着殼,小蝸牛一樣,一背就是好幾年。

北京給了無數人一個海市蜃樓帝都夢,唯獨給不了他這個新疆兒子娃娃歸屬感,新疆館子再多,吃完了走到街上,嘴一抹,依舊是過客。

擁擠的地鐵站里,他隨波逐流地挪動着,漫長的台階爬完,眼前依舊是帝都黃昏的霧霾天,有一點點像家鄉烏倫古河上的清晨呢,厚重又迷幻,水霧升騰……

他站在二環路的拐角處,停在面無表情的人群中,靜靜地看着紅燈亮了又滅,不知不覺又開始發呆,他想起北疆牧場上羊群的咩咩聲,想起奪命大烏蘇入口的滋味,想起年少時的夥伴,那個絕情離家的楊奮已消失多年……

人和人咋這麼不一樣?

他就笑,你看看人家……

父親匯來的鞋錢他存着,不敢花,也不忍心花,自己的鞋已經足夠多了。

他去逛商場,意大利手工皮鞋店的櫥窗前駐足,好漂亮的棕色小牛皮布洛克,標價3000多元,隨便一雙都頂得上20雙軍用皮鞋,父親腳上的那種。

銀行卡在懷裡焐得溫熱,他喊來營業員,卻忽然發現,不知道父親穿多大尺碼的鞋。

父親老了,耳漸背,每次通話時音量都很大,喊山一樣。

信號不好,電話里他斷斷續續地喊:你管我穿多大的鞋……別亂花錢,我這個歲數……穿撒不是穿!

父親不耐煩地岔開話題,在電話里問起北京的房價,他不明說馬史也知道,父親希望能幫他交首付款,在北京買房安家。他嘴上嗯嗯啊啊地應承着,心裡卻忍不住難過:父親那筆攢了一生的微薄積蓄,在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不過是個笑話。

其實按照馬史的事業發展速度,未來幾年內付得起首付,並不是夢。

身旁的人都看好他:這個永遠背着大包的男人,會是一個出色的電影導演。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奮鬥目標。

所以,當馬史告別北京時,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合伙人要揍他——工作室已小有名氣,業務已開始蒸蒸日上,投資人已投來觀望的目光……合伙人拍桌子:什麼?什麼鄉愁?我呸!你丫有病吧你,別他媽不說人話!這個節點撤回新疆,你腦子裡飄的是拖鞋嗎?不行,你必須給我個說法!

馬史慢慢地說:都說人往高處走,憑撒高處就只能是北上廣……

合伙人搖頭:傻嗎你!新疆怎麼會有這麼多資源,怎麼可能有這麼多機會?

馬史愣了一下,反問:北上廣有的,憑撒我們新疆就不能有?

合伙人就笑:原來你丫這麼不開竅,傻……×嗎你?

馬史捏起一隻拳頭,又放下,他竭力控制住體內的洪荒之力,說:混在北京的就都是開竅的?就不傻×了嗎?有本事還怕沒資源嗎?既然我有本事在身上,為撒不能回到我喜歡的地方去活着?

合伙人大力摔上門,半層樓的玻璃嘩嘩響:滾吧你!沒什麼好說的了馬史,你他媽就是坨扶不上牆的屎!

於是就走了,也沒啥需要打包裝箱的,骨子裡老把自己當個過客,他沒養成習慣置辦東西,裝來裝去,不過是獎盃和鞋,以及「小饢人」畫稿,剛剛裝滿肩上那個大包。

沒人再來攔他,也沒人認真送行,大家都務實,沒工夫把時間浪費在一個莫名其妙的逃兵身上。

出租車司機說:喲,我都拉您好幾回了,嚯!還是這大包……怎麼着?這回是去機場?得嘞!走着!

又說:哥們兒,您看我好不容易拉這麼一大活,我再捎帶上這倆小伙子行嗎?反正你們都是去機場,拼一拼車還能都省點兒錢……得嘞,走着!

三環今天居然不堵車,馬史搖下車窗,伸出指尖,摸摸那蕩漾着PM2.5(細顆粒物)的風……

后座上兩個拼車的小伙子抱着琴盒,一臉疲憊,也默默地發着呆,少頃,瘦點兒的那個對胖點兒的那個悄聲說:我覺得咱們這首歌,應該把歌詞調整成這樣……

他輕聲哼唱:

你有多久沒有看到,滿天的繁星

城市夜晚虛偽的光明,遮住你的眼睛

……

許多人來來去去,相聚又別離

也有人喝醉哭泣,在一個人的北京

也許我成功失意,慢慢地老去

能不能讓我留下片刻的回憶

許多人來來去去,相聚又別離

也有人匆匆逃離,這一個人的北京

也許有一天,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離開了這裡,在晴朗的天氣

讓我擁抱你,在晴朗的天氣……

千里江陵一日還。鬼吹燈之怒晴湘西

機場的到達大廳外,馬史停住腳步,齜牙咧嘴地站着,乖了快30年,第一次叛逆就玩兒得這麼大,家裡人會怎麼想?

找藉口嗎?找撒藉口呢?說回來給爸爸送鞋……他摸摸背上的包,那雙3000元錢的意大利手工皮鞋盒子稜角分明,硬得硌手。爹又不傻,這不年不節的忽然跑回家送鞋,板上釘釘得挨親爹一頓踹,能晚一分鐘就晚一分鐘吧……

說時遲那時快,砰的一聲悶響,馬史屁股上猛地挨了一記重踢!

半身冷汗湧出,毀了,爹得到消息了!爹在家等不及了,直接攆到烏魯木齊地窩堡機場行家法來了。

這光天化日的,一個快30歲的大小伙子被老父親當眾暴打,太太太丟人了……

雪上加霜的是,腳上要死不死穿的是雙運動鞋。

完了完了完了。

他一寸一寸地艱難回頭……

……一頭風塵僕僕的矮胖子親熱地站在背後,背上一隻空空的行囊。

鬍子拉碴的矮胖子親熱地喊:

馬屎,我是羊糞啊!

下一秒鐘,矮胖子被一個掃堂腿放倒在了地上。

胖子躺在地上親熱地喊:哎呀馬屎,你終於不穿皮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