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麼麼噠:十、鈴鐺 · 8 線上閱讀
有時候決定命運走向的,不過幾個瞬間而已。
那個抵死纏綿的清晨,輕易地顛覆了小師姐的人生。
試紙上觸目的兩道紅槓。
換一片再試一次,沒錯了,還是紅色的。
我要當媽媽了?我和他的孩子?
騰的一下,暖流從腹臍處漾到心口,她整個人都暄了。
幾乎在一瞬間,她毫無保留地愛上了這個未曾謀面的小生命,過去和未來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意義,這個孩子就是她存在的意義。
每個女人一生中終歸會有那麼幾個瞬間,母性如一場不期而至的急雨春霖,須臾潤了整個世界。
小師姐頭抵在衛生間的牆壁上,喜極而泣。
TA是女孩還是男孩?會有什麼樣的眼睛、什麼樣的臉龐?
她迫不及待要和他分享這個消息。
撥他的電話,卻被匆忙摁斷,再撥,再摁斷,她捏着手機傻笑了半晌,最後發了一條短信過去:有個好消息想告訴你。
他迅速回復了:我已經知道了,晚飯咱們出去吃頓好的,慶祝一下。
沒等她回復,第二條短信飛來了:親愛的,別晚飯了,改午飯吧。
已經知道了?好神奇,他是怎麼知道的?
小師姐捏着手機,逐字逐句咀嚼,目光最後停留在頭三個字上,久久不捨得挪開……這是他第一次喊她「親愛的」。
她傻樂了一會兒,繼而翻箱倒櫃,找出大學時代的那件小洋裝。
仿佛又回到了20歲生日的夜晚,她認真地熨燙,不漏過任何一條褶皺,還好還好,穿得下,她依舊苗條。
一見面,他就狠狠一個擁抱,這是大眾廣庭下的第一次,路人在側目,小師姐羞紅了臉,下意識想推開他,反被他抱得更緊。
他貼在她耳邊小聲說:終於熬出頭了……
他說:明天起,我看誰還敢再看不起我!
他並不知道小師姐懷孕,他要慶祝的,是升職的消息。
他笑着問:剛和領導談過話,就接到你的短信,你消息還真靈通哦。
原來他還不知道自己要當爸爸了……
小師姐微微失落,甚至微微緊張了起來。
他攬住小師姐的肩膀,意氣風發地推動酒店旋轉門,小師姐藏在他肩窩下緊張地揣摩:該怎麼向他宣布那個天大的好消息,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他張羅着點單,全是硬菜,小師姐攔他:……太多了,吃不了。
他笑:沒關係,咱有錢了,又不是吃不起,反正你吃再多也不發胖。
他眼睛裡釀着笑,拍拍她纖細的腰,又掐掐她的臉,說:唉,你說你瘦歸瘦,卻還真是旺夫相……自打和你在一起,我這運氣就來了。
旺夫相?
小師姐抬手摸摸發燙的臉。
他今天第一次喊了我親愛的,第一次大眾廣庭下擁抱了我,又說我旺夫相……她還想再確認一次,於是輕聲問他:那你升職以後,還會喜歡我嗎?
他樂了,罵她傻,說升不升職和喜不喜歡你有半毛錢關係啊。
他興致很高,學着她的口氣反問她:那你吃完飯以後,還會喜歡我嗎?
小師姐不接話茬兒,她還想再最後確認一次,於是盯着那雙眼睛,結結巴巴問道:
那你愛我嗎?
一年多的同居生活,這句話從未在二人間提起過。
小心翼翼了這麼久,此時此刻不得不問了。她替17歲的自己發問,替當下的自己發問,替腹中的那顆種子發問,替所有的過去和未來發問。
他接住她的目光,笑了一下,點點頭,說:嗯……
那還顧慮什麼呢!
心口一熱,卡在嗓子眼裡的那個消息自己跑了出來,等小師姐回過神來,該說的話已然說完。
她熱切地看着他。
她等着他驚喜地大喊出來,掀翻椅子衝過來狂吻,或許……還有求婚!
……
可惜,臆想中的這一切並未發生。
沒有大叫,沒有熱吻,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臉上沒有表情。
我不是在逗你玩兒啊……
小師姐瞬間慌了,手忙腳亂地翻出試紙,雙手遞到他面前。
他盯着試紙不說話,良久,摸出一盒煙,叼上一根。
服務員走過來提示禁煙,他眉毛一揚忽然翻臉,惡狠狠地罵道:走開!我點着了嗎!
怎麼是這個反應?
仿佛一腳踩空,小師姐五臟六腑猛地懸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血液都凝固了。
手中的煙被揉搓成粉末,他忽然開口:
……遭了這麼多罪才剛剛站穩腳跟,怎麼着,又要從頭再來一遍?
他入神地盯着手中的煙絲,說:公司的規定你不是不知道,咱們兩個人,一定會被辭退一個……
她急急地接話:不會影響你的,我明天就去辭職。
他猛地瞪圓了眼睛,一拳捶在桌面上:就我現在這點兒薪水,能養活得了三個人?!
她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說:我存了一點兒錢,今年的房租也都已經交了……孩子一生下來我就去找工作,我會去掙錢的,我們不會活不下去的。
他不睬她,擰着眉頭不說話,別過臉去看着窗外。
小師姐幾乎聽得見血液結冰的聲音,咔嚓咔嚓地輕響。
冷不丁地,一句話拋過來,跌在桌子上,又彈到她耳邊:你那麼好泡,我怎麼知道這孩子就一定是我的……
剎那間整個餐廳天旋地轉……這是在說什麼呀!
所有的氧氣好似都不翼而飛,小師姐大口大口地喘息,卻怎麼也喘不上來氣。
……你嚇到我了,求求你別這麼說話好不好……咱們還要在一起生活。
他斬斷話頭,恨恨地說:什麼生活?扯什麼生活!沒有生存,哪兒來的生活?
他指着窗外斑斕林立的樓廈,說:這裡是北京,你懂不懂什麼叫生存!
小師姐恍惚着問他那現在該怎麼辦。
他壓低聲音:還能怎麼辦!抓緊找醫院,抓緊去做掉,千萬別讓公司的人知道,懂嗎!
做掉?別讓人知道?
小師姐點點頭,又垂下頭。
睫毛攔不住淚水,撲撲簌簌濕了一小片桌布——這就是耗費了整個青春去愛着的那個少年?
她抬起手腕去遮蓋淚漬,又濕了小洋裝的衣袖。
怎麼搞的?這件小洋裝,每次上身,每次傷心。
面巾紙盒推了過來,他微慍:能不能別在外面哭?你懂事一點兒好嗎?
……
菜剛上桌,他就匆匆離去,說是要準備下午的就職會議,一定別打電話給他,回頭等他短信。
他走的時候忘了結賬,菜點貴了,花光了小師姐身上所有的現金。
她沒錢打車也沒錢坐地鐵,走路回的公寓。
初知懷孕時的驚喜,此刻異化成了一根穿心箭,從前胸戳透到後背,隨着她的步伐一顫一顫,從午後顫進夜裡。
走到傍晚時分,收到他的短信。
言簡意賅的時間地址,是家郊區的診所。
回家的路還有很長,一路上她左手不自覺地壓在小腹上,手心的汗滲透了小洋裝,潮濕的,像是捂着一掌黏稠的血。
床上有他的味道,她不敢躺上去。
她抱着膝蓋躲在小公寓的廚房角落裡,從傍晚坐到深夜,又到太陽升起,再到黃昏。
什麼都沒吃,她不覺得餓,眼前混沌一片,她什麼都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
終於,小師姐被持續不斷的電話鈴聲叫醒。
聽筒那頭,是他惱怒的語音:
我在診所這兒等了你整整半天了,你什麼意思啊?
你躲什麼?要是願意躲的話,乾脆咱們以後就別再見面了。
她半晌才反應過來。
你不要我了?
她慌了神:給我點兒時間,再給我點兒時間,我心裡亂。
她急急地哀求:……你放心,我一定會處理好的,一定不會拖你的後腿,絕對不會給你惹麻煩真的真的……求求你別不要我。
她喊:我去找個沒人的地方把孩子生下來好嗎,等將來合適的時候再回來找你,我保證不讓任何人知道好嗎好嗎?求求你別不要我……也別不要TA。
電話那頭他也喊了起來:
別!你別求我,換我求求你好吧!你能不能別來毀我,也別毀了你自己,大家都是成年人,拜託你負點兒責任好嗎!
小師姐哭着喊:可這是咱們的孩子啊,求求你別不要我……也別不要TA。她幾乎崩潰,反反覆覆只喊這一句話。
聲音在空曠的公寓裡衝來盪去,撞出一片狼藉。
電話那頭,他不理她,自顧自地說話。
他說,手術若不想在北京做,那就回老家去做,該請假就請假,別讓人起疑心就行。聽說要抓緊,不然只能引產,就做不成無痛人流了。
他說,你是聰明人,自己考慮清楚吧。另外,聽說今天你沒去上班,回頭找個什麼藉口你自己看着辦吧,希望你按照約定,別惹麻煩。
電話掛掉了,小師姐回撥過去,被摁斷,再撥,再被摁斷。
小師姐抖着雙手給他發信息:
是不是只要我打掉了孩子,咱們就還能在一起?
發送鍵一摁,她就後悔了。
跌跌撞撞地衝進洗手間,她狠狠地擰開水龍頭。
冰涼的自來水澆醒不了快要爆炸的頭顱,鏡子裡的女人鬼一樣憔悴,她伸出手來抽自己嘴巴,一下又一下。
她對着鏡子啐自己:卑鄙!
鼻血濺花了鏡子,又紅了白瓷磚。
整個青春的付出和等待,只換來一道艱難的選擇題。
她撩起衣襟,看着模糊的小腹。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我做錯了什麼?上天是派你來逼死我的嗎?
翌日,小師姐離開了北京,她沒什麼朋友,也沒有什麼閨密送行,獨自坐上一列開往南方的火車,一路恍惚,一站又一站。
她本是被寄養的私生子,養父母沒有義務出手排憂解難,途經故鄉時她沒有下車,任憑火車開往陌生的終點站。
從一個終點到另一個終點,再到下一個終點。
這算是逃離還是拖延,她不知道。
小師姐刪掉了他的號碼,一路漫無目的地向前向前。
她像一隻被風捲起的塑料袋。
飄搖過整個中國,最後筋疲力盡地跌落進雨季的邊陲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