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麼麼噠:十、鈴鐺 · 6 線上閱讀

四年大學好比十月懷胎,畢業即為分娩,不論順產還是剖腹產,總要告別胎盤,從一個母體進入另一個更龐大的母體。

畢業聚餐,免不了痛飲痛哭,以及痛訴衷腸,情緒飽滿,嬰兒一樣。

都在酒里了,喝喝喝,挽着胳膊喝,摟着脖子喝,額頭頂着額頭淚眼婆娑。

難得的天性解放,難得的真心話大冒險。

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這是最後的懺悔時刻,最後的表白時刻。

不管說了什麼、聽了什麼,都在酒里了……

四年裡他都是校園裡的風雲人物、眾人矚目的焦點,端着杯子來敬他酒的人尤其多,白的、啤的、紅的,酒來碗干,頻頻擁抱。

他很快就喝大了,醉得眼睛睜不開。

跌跌撞撞地衝出小酒館回學校,門檻太高,一個踉蹌,他栽到一個細弱的臂彎里。

太巧了,那個臂彎好像是刻意在等待着他一樣。

細細的胳膊扶在腋下,撐着他的重心,太沉了,壓得扶他的人一起東倒西歪。他搖晃着腦袋,努力地想:女朋友早已分手……這個姑娘是誰呢?

陌生的姑娘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扶着他,從小街扶到學校後門,再到男生宿舍旁。

舌頭浸透了酒精,腫脹得塞滿了嘴,他醉得說不出話,燈太暗,頭太晃,也看不清姑娘的模樣。

走不動了,他癱坐在台階上低着頭搖晃,姑娘蹲在他面前。

隱隱約約中,他聽到那姑娘長嘆了一口氣,尾音是顫抖的……

他有心抬頭去詢問一下,脖子剛一伸直,卻哇的一聲,吐在姑娘那件小洋裝上。

他被自己製造的洪災熏酸了鼻子,哇的又是一口。

……

清醒過來時已是次日午後,他仰躺在宿舍的床上,壓摁着快炸裂的腦袋。

他當然不知道,隔壁女生宿舍樓的某張床上,小師姐抱着膝蓋,從午夜坐到午後。

她擁着半床被子,裸着身體發呆,床頭的臉盆里泡着那件酒氣四溢的小洋裝。……

然後就畢業了,一干人等就此各奔東西分道揚鑣。

除了他和她。

他應聘上一家大公司,去了北方。

小師姐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也去了北方,同一個城市,同一家公司。

當然不是巧合,當年她怎麼打探他的高考志願,如今就是怎麼打探的他的求職意向。

他們參加的是同一次招聘,小師姐排在他身後五六個人的位置,和在學校食堂里打菜時一樣。

高中三年,大學四年,他是恆星,她是無名小行星,這場暗戀好比一條公轉軌道。

她跟着他的引力旋轉,從高中到大學,再到陌生的北方。

北方的寫字樓里,他們的工位只隔着一堵牆。

太巧了,幾乎和在必勝客時一樣。

也不知命運是在毀她還是幫她,總是安排她站在他身旁,卻又堵上一面牆。

……

環境一變,風雲驟變。

他出類拔萃了整四年,忽然間發現自己不再是人尖子了。

學生時代的光圈忽然一下子斷了電,隨之瀰漫而起的,是現實世界的硝煙。

每一個工位都是一個碉堡,每一間辦公室都是一個戰壕,每一聲電話鈴聲的響起,都是沖向客戶的集結號。

他這樣的新人小卒子必須繃緊了神經才能跟上大部隊的急行軍,掉隊的只能掉隊,這裡只有督戰隊,沒有衛生隊,更沒有收容隊。

四年的大學生活畢竟寵壞了他,多少有些眼高手低,工作難免有些失誤和疏漏。

他這樣的新兵一沒靠山二沒背景,帥氣的外形不僅不加分,反而放大了瑕疵,加之太愛表現,言談舉止屢屢桀驁,慢慢地,越來越惹人反感。

職場不看自然屬性,只強調社會屬性。

上司不是老師,有權利用你,沒義務教你,更沒必要包容你,於是有了眾目睽睽下的教訓、劈頭蓋臉的責罵。

他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碰運氣投簡歷才進的這家CBD大公司,除了唯唯諾諾陪笑臉,別無他法——哪有資本隨便跳槽,哪來那麼好的運氣再找到這麼好的公司?

除了上司,冷眼瞧他的還有那些資深的同事。

越高大的寫字樓越恪守叢林法則,越人多的辦公室越樂意公推出一個負面典型:仿佛只要有了一個職場低級生物來墊底,就可以給其他人多出一點兒緩衝地帶,就可以讓自己免於跌到食物鏈的底端,乃至多出許多安全感。

除此之外,一個公認的職場低級生物的出現,亦大利於眾人找共同話題——這裡是職場,當着同事的面議論領導是大忌,而罵他卻是最安全的,且頗有點兒拉近距離黨同伐異的功效。

總之,在同事們的口中,他成了個身高一米八幾的大個子花瓶,他的存在,給予了一群CBD民工充足的俯視空間。

職場花瓶沒多少尊嚴,背後有非議,當面自然有奚落。

CBD的同事損人是不帶髒字的,帶也是帶英文,一邊微笑,一邊從牙縫裡彈出幾個短句,那些單詞單獨聽起來皆無傷大雅,組合在一起時,卻好比一口濃痰吐在臉上。

躲不開的,黏的。

他被濃痰粘了幾遭,自信心跌進絕情谷底,校園時代的陽光燦爛打了霜,不得不伏低做小,蜷起尾巴混職場。

他主動幫人沏茶倒水、擦拭辦公桌、門口取外賣、樓下接快遞……

畢竟新手,示弱的方式太笨拙,眾人愈發瞧不起他。

同為新人,小師姐的境況也在變。

真是奇妙的世界,鹹魚翻生,她反而忽然間變得受人歡迎。

四年的暗戀讓她自我塑造出了一份沉默隱忍的特質,巧的是,這份特質無比契合這個職場的規則。

男上司對她很好,因為她不算難看,勤快,以及懂得內斂。

女上司對她也很好,因為她懂得內斂,勤快,以及沒那麼漂亮。

內斂的性格狠狠地給小師姐加了分。

人們忽略了她的稚嫩,把她解讀成了個沉默是金、有城府、有前途的新人,乃至值得信賴的人。漸漸地,有些令人眼紅心跳的機遇,餡餅一樣落在了她身上。

上天貌似要把虧欠她的關注都還給她,短短一兩年,她在這片寫字樓森林裡站穩了身形,漸漸引人矚目,像根破土的春筍。

而他卻像棵蘑菇一樣窩在灌木叢里,戰戰兢兢地擎着飯碗。

當一牆之隔的小師姐的辦公桌越換越大時,他的工位越調越偏,最後挨着茶水間。

既是同一家公司,自然電梯裡常常見。

和大學時代一樣,她掐着時間和他進同一部電梯,能站在他身後就儘量站在他身後,如果不能,就用後腦勺當雷達,僵着脖子捕捉背後的身形輪廓。

她數他的呼吸,今天是豆漿味兒的,昨天是米粥味兒的……有時離得太近,一呼一吸,酸了脖頸,麻了頭皮。

腳踏出電梯,長長吁一口氣,高跟鞋咯噔咯噔,她快步地走開,懷着那點兒不為人知的竊喜開始一天的忙碌。

每天打卡時,她的精神狀態都是滿格的,沒人發覺她這種獨特的充電方式。

她還是一直鼓不起勇氣主動搭訕,他也依舊什麼都沒發現。

南北極雖已反轉,可他們依舊是地球磁場的兩端。

真是個平淡的故事……

在我們身處的這個次元,事物大都是螺旋狀拋物線式矢量前行,起起伏伏兜兜轉轉直到終點,永沒有恆久的巔峰或低谷。

世相是如此,命運是如此,愛情也不例外。

這世間哪裡有永不畫句號的熱戀或暗戀。

小師姐的這場暗戀,止於她入職後的第三年。

這也是她命運真正轉折的一年。

事情很虐心,發生在公司年終尾牙聚餐時。

和校園晚會一樣,少不了自演自娛的節目,不同部門的人士喬裝上陣,帶來一陣鬨笑或喝彩,然後紅光滿面地下台,端起酒杯心滿意足地笑談。

小師姐詫異地聽到報幕員念出他的名字。

他要表演魔術。

他登場了。

和大學迎新晚會時一樣,白襯衫,黑禮服,漆皮鞋子亮得反光……揚手一舞,莫名其妙變出一根銀手杖來,騰空一抓,一束黃色玫瑰花……

沒有預期中的全場鼓掌。

這裡不是大學禮堂,台下也不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沒人是他的粉絲,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抬起手來拍了拍,幾乎都是禮貌性的敷衍,並無多大動靜。

越往下表演,越沒幾個人關注舞台上的表演,不少人開始和鄰座聊天說話,自顧自地推杯換盞,漸漸地,人聲越來越嘈雜,幾乎掩蓋了背景音樂,襯得他像個小丑一般。

公司年會上的舞台秀是一塊試金石,群眾基礎是好是壞一目了然。

他領導不親同事不愛,是個被眾人排異的職場低級生物,沒人肯給他面子,卻有大把的人不吝嗇給他難堪。長得帥頂個屁,正好滿足眾人的破壞欲,莫道眾人心狠,這裡是只敬強者的成人世界,這是你自找的丟人現眼。

這一切跟預想中的太不一樣了,電腦燈映花了眼,他額頭越來越蒼白,法令紋上僵着笑。

目睹着這場難堪,小師姐的心都快碎成粉了。

她忽然狠狠一哆嗦:他是否會跳下舞台?!像當年那樣擎起一束花蓄謀一次滿堂彩?

千萬別跳!

她恨不得衝上舞台抱住他的腳踝。

場面已經尷尬得不可收拾了,千萬別再自找沒趣了,求求你……

他到底還是跳下去了。

在他有限的人生閱歷中,當年的迎新晚會,永遠是最華彩的高·潮,所有人都為他歡呼,所有人都喜歡他,一次表演奠定了他四年的好時光。

所以憑什麼不能再交一次好運!憑什麼往事不能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