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麼麼噠:十、鈴鐺 · 5 線上閱讀

小師姐是自幼被抱養到這城市的私生子,和寄養家庭的關係一直淡淡的。

她是客人,不是家人。缺愛,卻和所有人都親密不起來,從小到大,她習慣了去當一個客氣的隱身人。

包括在他面前。

包括迎新晚會上,玫瑰出現的那一刻。

按理說這個平凡的故事該結束了。

連出場都沒有,不過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

但隱身人小師姐莫名其妙地把這個故事多延續了四年。

接下來的大學四年,小師姐不曾間斷這場暗戀。

他不會知道,四年裡,小師姐默默陪伴他的時間,比他的女朋友還要多。他的課程表,她記得比他自己還要清楚。

她選了所有他會出現的選修課,每逢他回頭,她就低頭,不論是階梯教室,還是餐廳。

她慢慢養成了和他一樣的口味,他吃什麼菜,她也打什麼菜。

做到這點不難,她每天掐着鐘點趕去食堂,排在他身後五六個人的位置,稍微側一下脖子,什麼都看得到。

小師姐留起了厚厚的齊劉海,長得幾乎蓋住眼睛……這樣好,沒人能發現她在看什麼。

隔着齊劉海,她看着他和女友在操場上散步,看見他們躲進樓宇的陰影里打啵。

她遠遠地坐在操場另一端,耳朵里插着MP3,一整張專輯放完了,人家卻還沒啵完,久久不見他們出來……

小師姐幻想着陪他躲進樓宇陰影里的是自己。

……他會輕輕含住我的耳垂嗎?他會輕輕地咬我的嘴唇嗎?他還會做些什麼……

風穿過空曠的操場,亂了發梢,又捎來他們零碎的嬉笑聲,她聽到那個女生低聲喊:你怎麼這麼壞……你討厭……

她把耳機的音量加大,再加大,蓋住遠處的聲響,壓住自己的心慌。

她關注着他的博客、校內網、QQ空間,從未留過言,每天都看。

每天都看的還有星座運程,只看他的。

像個最職業的心理分析師,她一字一句地揣摩他每天的狀態。他心情好,她跟着恬然;他心情不好,她一整天心頭都是陰霾。

她下載他每一張照片,專屬的文件夾,隱藏屬性,D盤裡加密上鎖。

從未和他交談過,她卻比其他人了解他更多。

暑期,他去比薩店打工,小師姐也悄悄地去應聘。

在必勝客打工需要健康證,體檢時醫生給她抽血,她瞅一眼暗紅的血液,一頭暈了過去。

哦,原來我暈血。

她坐在化驗室前的長椅上,揉着胳膊上腫起的針眼,想象着他來抽血時的模樣。

他胳膊上毛毛那麼長,針眼兒一定看不到。

她想象着自己是大夫,戴着小口罩擎着大針管給他抽血。

換了我,一定狠不下心,下不去手,多疼哦。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托着腮微笑。

唉,他胳膊上怎麼那麼多毛毛哦。

必勝客的工白打了。

小師姐被安排在後廚,不像他,形象好,一直在前廳。工時安排不同,下班時她再手忙腳亂地換衣服,也頂多看見一個遠遠的黑點。

能身處同一個空間已經足夠了,她不抱怨。

有時她在後廚忙碌,想起近在咫尺只有一牆之隔的他,胸中滿滿的溫馨感……

恍惚間,仿佛已和他居家過了半輩子了。

大學裡再普通的女生也有人追,不是沒有男生向小師姐示好。

偶爾拗不過某個男生,一起去吃了頓飯,她如坐針氈般不安,好像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情,於是每每中途尿遁。

沒辦法,心裡早就塞滿了,怎麼可能再裝下其他?

時間久了,也就沒人追她了,男生認為她傲,女生疑心她是「拉拉」。

大學裡最後一次被人示好,是在輔導員的辦公室里。

……都說你不喜歡小男生,那看來是喜歡成熟男性嘍……

微醺的中年男人對她動手動腳,爪子搭在她柔軟的胸上,她奮力推開那張遍布胡楂的臉,煞白着嘴唇衝出門去。

等停下腳步時,鬼使神差地,已站在男生宿舍樓前。

小師姐仰望着三樓左側那扇窗戶,哽咽着,絞着自己的手指。

她幻想着他幫她出氣,帶着她一起去復仇,結實的拳頭砸飛那張齷齪的臉,又用力地把她攬入懷裡……

其實哪裡用得着他對她這麼好,天大的委屈只要他一個安慰的眼神就夠了……可是他幾乎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那就讓他的身影在窗前出現一次吧,此時此刻能看他一眼,也就沒那麼難受沒那麼委屈了。

她在男生宿舍樓下徘徊良久,濕了的眼眶慢慢風乾,到底沒能看到他。

他那個時候已經換了第三任女朋友,一個比一個靚麗。

偶爾遇到他挽着女友走在校園林蔭路下,手兒甩來甩去,她好生羨慕,卻並不吃醋,她們一個比一個靚麗,配得上他。

唯一一次和舍友紅臉,也是為了他。

女生宿舍最大的集體活動是八卦,八卦的焦點當然少不了他。

一次,舍友們刮着腿毛,繪聲繪色地議論起他如何花心劈腿,現任和前任又是如何浴室口角……

小師姐跳下床鋪,摔了保溫杯:吵什麼吵,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舍友驚訝地捂上嘴——這樣一個少言寡語的人,也會發火?

她當然知道那些緋聞,有些細節她比她們更了解,她不恨他花,也不恨緋聞的主角永不可能是自己,這場無名火也不是沖舍友們發的。

那到底是在火什麼?

她說不清,蒙上被子,插上耳機,老歌慢悠悠地響起:

……到哪裡找那麼好的人,配得上我明明白白的青春。

……到哪裡找那麼好的人,陪得起我千山萬水的旅程……

她問自己:傻不傻?……傻就傻吧!

她混混沌沌地睡去,醒來後繼續混混沌沌地犯傻,這條路已經走慣了,看不見盡頭,也沒有出口,除了走只能走。

……

唯一一次冒險,在20歲生日的那天。

她生平第一次買來口紅,笨拙地塗抹。

買來漂亮的小洋裝,俯在宿舍的床鋪上細心地熨燙。

她給自己剪齊劉海兒,一點兒一點兒地修,一根一根地剪,仿佛若能修齊一分,人就會多漂亮一點兒。

20歲生日這天,再普通的姑娘也有權被全世界寵愛。

去它的全世界,她只想要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能被他看見就好。

她在PS(修飾,美化)着自己,像是在精心包裝一份禮物。

她邀來同寢室的舍友切蛋糕。

蛋糕是她自己訂的,粉紅的三層塔,雪白的糖霜。

急急地吹完蠟燭,再小心地切下第一角藏起來。

太匆忙了,忘記了許願。

不急不行,他每晚七點都會去自習室,她知道的。

是當面遞給他,還是悄悄放到他常坐的位置前?

邊跑邊緊張地思考,人造奶油的氣息一路飄進風裡,20歲的姑娘捧着蛋糕,腳下踩着棉花糖,整個人輕飄飄地甜。

她小聲練習着:

今天我過生日,請你吃塊蛋糕。

送你一塊生日蛋糕……不客氣。

不好不好都不好,該怎麼開口才能從容自然、大方得體、惹人喜愛?

教學樓的落地玻璃門反光,她剎住腳步,端詳自己的模樣。

唇上的桃紅略扎眼,小洋裝略緊,劉海兒剪得還是不太整齊……

可是,她普通了整整二十年,從未像今天這樣漂亮,漂亮得陌生。

她高興得想哭,又緊張得想哭。

今天我過生日,今天我漂亮……

就是今天了,預支我未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好運和勇氣,讓我去站到他面前吧。

她深呼一口氣,鄭重地踏上台階,仿佛即將登上萬人矚目的舞台。

再有幾米就是終點,自習室的門半開着,已隱約可以聽到裡面的翻書聲、說話聲。

她捧着蛋糕僵在門外,想抬起一隻手去推門,卻怎麼也抑制不住指間的痙攣。

忽然間,門冷不丁地開了,她驚了一跳,一個人哼着歌,匆匆從她身邊閃過。

手心一軟,蛋糕吧唧一聲扣在了地上。

閃過的人並未停下腳步,只是略微回了一下頭,說:嗯……掉了。

蛋糕不能算是他碰掉的,他象徵性地瞟了一眼,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她目送背影遠去,再蹲下,盯着蛋糕發愣,有奶油的那一面扣在地上……全完了,撿不起來了。

夢遊一般回到宿舍,她把自己輕輕摔進枕頭裡,合上眼睛,整個人開始下沉。翻一個身,還是在下沉,不停地下沉。

口紅蹭在枕巾上,蹭在小洋裝領口上,像瘀紅的幾道傷。

空蕩蕩的宿舍里,日光燈吱吱地響,無人發覺她的失魂落魄。

20歲的生日願望和那塊蛋糕一起被狼狽地扣在了地上。

不過是奢望他能誇她一句漂亮,可滿心的祈望只換來他一句:嗯……掉了。

沾染了口紅的小洋裝清洗乾淨,她把它熨平,和20歲生日一起掛進小衣櫥,一直掛到畢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