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麼麼噠:六、憑什麼 · 4 線上閱讀

(六)

老謝的理想是一株草,十年才長了一寸高。

為了理想,老謝流浪了十年。

不是乞丐式的流浪,他有他的工作。

有時候他是個流浪歌手,有時候他是個工人。

他當過工人,當過許多次。

他打工攢錢搞創作,錢花完了就去工廠上班,他自幼苦出身,什麼工種都啃得下。

深圳龍崗區五聯村,他也當過金鑫鑫鞋廠工人,工種為補數,負責配對客服退貨返單回來的鞋底,普工,工資300元,加班費一小時一元錢。

夜裡他寫詩、寫歌,是全工廠最晚睡覺的人。

他在龍華、東莞、平安都當過工人……深圳深圳,到處都是工廠。

他在流水線上當工人,身旁的人永遠一臉倦容,這裡的人永遠都睡不夠。

他也睡不夠,他有他提神的方法,一邊忙碌一邊琢磨歌詞詩句,人瞬間就精神起來了。

他當過保安,當保安最好,值夜班可以拼命練琴,自由寫詩……

他在一家手錶工廠做保安,負責守門登記值夜班。

終究還是被開除了,有一次老闆半夜開車回廠,他彈琴太投入,反應慢了一拍,福建老闆罵人:賽連木(閩南語方言粗口)!滾!

老謝連夜被炒魷魚,保安服當場被扒下。

他進過跑江湖的民間草台班,原因很奇怪。

江湖草台班團租下電影院演出,他買票去看,這是他唯一能接觸到的文藝圈。

台柱會搞氣氛,會翻跟頭,能跳到音箱上頭倒立唱歌。

他倒立着逗台下的觀眾:誰敢上來幫我伴奏?彈琴也行打鼓也行,送一瓶啤酒!

老謝上台彈唱了《丁香花》,唱完之後被團長硬留下一起走穴,吃大鍋飯,睡電影院。

草台班子分等級,團長、台柱是高級動物,睡化妝間,老謝是低級生物,睡舞台。

老謝負責彈琴伴奏,他力氣大,後來也負責當苦力搬東西。

等級同樣低的是脫衣舞演員,都是些來歷不明的女孩子,不跳舞的時間蜷縮在角落裡,低着頭玩兒手機,誰也不理誰也不看。

草台班子專挑小縣城的電影院,地頭蛇有時來找碴兒,團長拽過一個跳脫衣舞的女孩子到他們面前竊竊私語一番……也不知他們在說什麼,也不知他們一起幹嗎去了。

有一天,一個跳脫衣舞的女孩子蹲到老謝面前:聽說你上過中專是吧?我也上過。

她說,聽說你寫詩?你說說看,詩都是說什麼的?

老謝說,詩是努力在不美好的世界裡捕捉美好,比如善良、理想、愛情……九州縹緲錄小說

女孩子笑出了眼淚,瞬間翻臉了,她罵:去你媽的美好世界!去你媽的!

她扯開胸前的衣襟,雪白的乳溝旁瘀青的指痕,她沖老謝喊:去你媽的美好!你個傻B死胖子!

女孩子脫衣服,跳到舞台中心脫褲子,一邊跳一邊脫一邊罵:去你媽的美好!去你媽的世界!

她全裸了身體在舞台上旋轉,眼淚鼻涕狂飆,旁邊的人嬉笑着吹口哨。女孩子瘋掉了,草台班子團長帶走了她,不知道送去了何方。

老謝去盤問團長,打了一架,被攆了出來,半年的工資沒給結算。臨走時團長罵他:狗屁詩人!你離發瘋也不遠了!

沒人呵護他的理想,也沒有餡餅一樣的機會從天而降。

他習慣了,壓根兒不指望外界因為自己的理想而尊重自己。

唯一的機會,是來自老同學的善意邀約。

2003年「非典」那一年,當年昭通教育學院的樂隊主唱聯繫老謝,說他在廣州發展得好,在俱樂部當經理了,算是高管。

他在電話里說:老謝,其他同學全都回山里教書去了,闖出來的只有咱們兩個,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吧,咱們要互相提攜。你不是有個遠大的理想嗎?趕快來找我吧,我幫你一起實現。

當時老謝在琴行打工,白天練琴看店,晚上躺在鋼琴底下的塑料墊上睡覺、寫詩。老闆怕他偷東西跑了,每天打烊後都從外面鎖門,老謝大小便都用空罐頭瓶子接着。

老同學要幫忙實現理想,真是開心死人,老謝辭掉了工作,按圖索驥去了番禺城中村。

主唱隸屬的公司很奇怪,公司里每個人都出奇地熱情。

奇怪的是,公司租用的是民房,進門沒有辦公桌,全是地鋪。地鋪上的公司員工或躺或坐,所有人都穿着西裝打着領帶。

更奇怪的是,這裡每個人都互相稱呼經理。

老謝見到老同學,很興奮地給他看自己寫的詩和歌詞,厚厚一筆記本。

當年的樂隊主唱擋回他遞過來的理想,拍着他肩膀說:別着急,理想實現之前,先吃飯!

飯是在公司里做的,地鋪掀開,空出來的木地板就是飯桌,所有人圍在一起吃。

米飯是糙米,炒蓮花白,裡面一點點肉。長相思小說

老謝扒了兩口飯,興奮的心情怎麼也平息不了,他端着碗跟主唱說:我邊吃邊給你背一下我寫的詩吧。

他背在工廠里寫的詩,背當保安時寫的詩,他背了好多首,每一首都博得眾人的喝彩。

從沒聽過這麼多褒獎之詞,這些人情緒真高漲,真是善於鼓勵人,每句話都誇得人飄飄欲仙。

主唱的臉色卻在變,一開始也跟着喝彩,之後慢慢蒼白,到最後,他停了筷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謝,一額頭的汗。

飯後,老謝興致不減,非要給大家唱歌。他隨身帶着吉他,打工攢錢買的,和當年主唱要賣給他的那把二手吉他是一個牌子。

主唱盯着那把吉他,聽着他的歌聲發呆,副歌部分,主唱輕輕閉上了眼。一首歌唱完,主唱忽然開口:老謝,咱倆下樓一起抽根煙。

旁邊的人收斂起笑意,阻攔道:在屋裡抽就行……

主唱的神情忽然多出來一絲緊張,他打着哈哈說:我們老同學見面,單獨敘敘舊比較好,我想單獨和他聊聊咱們公司的企業文化……

旁邊的人慢慢圍過來——飯都吃了,還是在屋裡說吧,我們幫你做補充。

也有人說:聊什麼聊啊,一會兒不是有培訓課嘛,培訓完了再聊嘛。

老謝奇怪地看着眾人,什麼培訓?怎麼回事?

主唱不再堅持己見,他引老謝到窗前,手插在褲兜里半天,掏出來一盒「廣州灣」香煙。

他把煙遞給老謝,老謝要拆開,他卻示意老謝裝起來。

他忽然用只有二人才能聽懂的雲南方言說:我身上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這盒煙。

他說:老謝,以前我對不起你,今天我也對不起你……你先別說話,等我把話說完。

他莫名其妙地呵呵笑起來,一邊還親昵地拍拍老謝的肩。

旁邊的人豎着耳朵聽他們聊天,看到他在笑,也都笑着鬆一口氣,各忙各的去了。

主唱說:老謝,我記得你體育很好,跑得很快……

他說:窗口離門口不遠,一會兒我一給信號你就跑,不要回頭,不論發生什麼都別回頭。你相信我,只有這樣今天你才不會被毀掉,你一定要相信我。

老謝的心怦怦跳起來,這是在幹什麼?

主唱愣愣地看着老謝,半天,他輕輕說:老謝,咱們都是窮孩子出身。真羨慕你的理想……

他猛地拽起老謝往門口的方向推去,口中打雷一樣大喊:跑!

門在背後關上了,被主唱用脊樑頂住。老謝急急忙忙下樓梯,耳後只聽得一陣陣喝罵聲。

他慌着一顆心狂奔,跑出樓道,跑出小區,跑啊跑,幾乎跑出了番禺。

累得癱倒在路邊時,老謝懊惱地發覺吉他忘帶走了。

他沒敢回去取,也不明白主唱為什麼要他跑。

主唱自此聯繫不上,失蹤了一樣。

很多年後,從其他同學那裡聽說,主唱好像成了殘疾人,重返家鄉當了山區代課老師。

除了右腿骨折,他的右胳膊也骨折了,接得不好,沒辦法舉筷子端碗,上課時寫板書也頗為困難。

聽說這個當年的樂隊主唱,再沒彈過琴。

那盒「廣州灣」老謝沒拆,一直留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