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麼麼噠:六、憑什麼 · 2 線上閱讀

(三)

老謝的理想是什麼?

老謝的理想,最初藏在4000斤沙子裡。

那時他上小學,金沙江畔的二半山,沒通車也沒通電,沒見過柏油路,沒見過電燈,松明子夜夜熏黑了臉。

1994年的雲南巧家縣回龍村,村小學的屋頂搖搖欲墜,雨水淋垮校舍之前,村民從15公里外的集市背回水泥。

校長組織學生上山背沙,每個學生攤派2000斤沙,用背籮。

父母可以幫忙,如果樂意的話。

老謝的父母親幫不上忙,他們早已逃走了。

計劃生育工作組駐紮在村里,雞飛狗跳,家被端了好幾回。

為了保住腹中的小妹妹,父母逃到了江對岸,四川省寧南縣的老木河水電站。水電站的後山是彝族村寨,父母親在那裡開荒,種桑養蠶。

家裡只剩老婆婆、老謝、妹妹和弟弟。

弟弟八歲,也是學生,也需要背2000斤沙。

兩公里的山路,上學路上背,中午吃飯背。一次背30斤。

弟弟晚上開始趴着睡覺,說是腰疼,衣衫掀開,肩胛上已經壓出了瘀血。

老謝九歲半,心疼弟弟,攬下了弟弟的份額。

沒人獎勵他,也沒人誇他,山野貧瘠男兒早立,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人們早已司空見慣了。

4000斤的沙子,老謝背了小半個學期,兩公里的山路,每次背50斤。

上課時他不停撓頭,癢,沙子鑽進後腦勺的頭髮里,一待就是幾個月。每天背沙子他走得最慢,每百步停下來歇一歇,胸悶,半天才能喘勻了氣。

他想了個好辦法,一邊背課文一邊前行,每一步卡住一個字。

日子久了,他發現最有用的是背詩歌,有節奏有韻律,三首詩背完,正好力氣用盡,停下來休息。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

「里」字念完,正好停下來喘氣休息。

山野寂靜,鳥啼蟲鳴,遠處金沙江水潺潺閃動,有些東西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萌發了。

再起身荷重時,嘴裡不知不覺念出來的,不再是課本上的文字。

山,這麼高,我這麼累,

山不會長高,我卻會長高,長夜難明小說

我長高了就不會累……

九歲半的老謝寫出來的當然不算是什麼詩,只能算造句,句子也不是寫出來的,是被4000斤沙子壓出來的。

(四)

學校修起來了,每個年級有了一間教室,後來還有了紅旗和紅領巾。老謝畢業了,沒來得及戴紅領巾,他考上了初中。

當時小學升初中只考語文和數學,老謝考了178分的高分,考上了巧家縣一中。這是一件大事,許多年來,整個村子沒幾個人上初中。

父母親悄悄潛回來,帶着省吃儉用存下的錢,以及一雙運動鞋和一套運動衣。父親樂:我只上過三年學,現在你要上九年學了,謝世國啊謝世國,真沒給你白起這個名字,你終於要見世面了。

松明子噼啪響,母親穿針走線,運動褲的內腰裡縫口袋,錢藏在裡面。老謝喃喃地念: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母親抬頭:你說的是什麼?

又含笑低頭:我兒子在念書……

母親是彝族,生在寧南彝族山寨,17歲時被父親用一頭牛從山寨換來,沒念過書,不識字,不知什麼是詩。

她一生唯一在紙上留下的痕跡,是婚約末尾的紅指印。

手印淺淺地壓住一行字:誰反悔,賠雙倍。

一年不到,老謝讓父母失望了。

巧家縣一中,同年級的人他最矮,最粗壯,也最窮。

宿舍每個月要交十元錢,他一年沒吃過早飯,午飯一元,晚飯還是一元。

縣城的孩子有閒錢,遊戲室動不動五元、六元地投幣,錢花光了,他們就勒索鄉下的孩子,強行要錢,一毛、五毛、一元,有多少要多少。

反抗就打,不反抗就得寸進尺,有時還要搜身。

老謝從小干體力活兒,一個可以打好幾個,他們幾次勒索不成,愈發敵視老謝。

一日課間,他們擎着一個本子在教室里起鬨。

我們班還有人寫詩呢!

他們念:

小時候我總坐在家的門口

眺望山的那一邊

有漂亮的玩偶和美麗的公主

長大以後,在這個不相信眼淚的世界裡

孤獨地走完四季鳳囚凰小說

作者:謝世國

哎喲,還作者呢!還公主呢!這個公主是黑彝的還是傈僳的?吃洋芋還是吃蘿蔔?

呸!土賊,他們喊,養豬的還配寫詩呢,你以為你是省城昆明來的嗎?你以為你是北京來的嗎?你以為你是外國人嗎?

所有的孩子都在鬨笑,不論是城裡的還是山里來的。

不知為何,山里來的孩子反而笑得更大聲。

老謝搶過本子撕成碎片,又把其中一個人打出了鼻血。

他追着其他人瘋打,一直追到校門外,剛衝出門就被人絆倒了。

原來這是一場預謀,幾個歲數大他一點兒的社會流氓摁住了他,掄起自行車鏈條,沒頭沒腦地抽。

父親找到老謝的時候,已是兩個月後。

那時他已輟學出走,沿着鐵路跑到了省城昆明,在涼亭村里當了搬運工。

涼亭村是昆明火車貨運站所在地,老謝在這裡當童工,上百斤的大米麻袋搬上搬下,一天10元錢。

成人搬運工是20元。

父親找到老謝時,正逢午飯時間,別人蹲在麻袋旁吃飯,他趴在麻袋上鋪開一張紙,正在寫着些什麼。

手腕粗的扁擔拍在老謝脊樑上,父親下死力打他,第一下就打出了血。老謝跑,終究被打倒在麻袋堆里。

他舉起胳膊抵擋,用攥着的那張紙當盾牌,他哭喊:我做錯什麼了?!我寫詩有錯嗎?!

父親不說話,只是一味打他,宗族間械鬥一樣狠心。

手被打青,失去了知覺,皺巴巴的紙片飄落。

上面的詩歌剛剛起了一個標題——《我來到了省城昆明,我可以有理想了嗎?》

其實,童工老謝並沒有真正去到昆明。

他去的昆明沒有翠湖,沒有春城路,沒有金馬碧雞坊。

只有涼亭村的貨運站,和貨運站的麻袋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