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麼麼噠:六、憑什麼 · 1 線上閱讀

有人說,每一個擁有夢想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可我總覺得,除了被尊重,人還需自我尊重。

真正的尊重,只屬於那些不怕碰壁、不怕跌倒、勇於靠近理想的人。

夢想不等於理想。

光幻想光做夢不行動,叫夢想。

敢於奔跑起來的夢想,才是理想。

……

就像老謝那樣。

我是作者,你是我的讀者。

我曾給過你一個承諾:微博上每一條留言或@我都會看。

我確實做到了,我都看了,包括私信。

知道我都看到些什麼嗎?

平均每十條私信,就有一條是在抱怨人生的。

活不下去了,打擊太大了,人生一片灰暗……

失戀、失業、失去方向,職場不如意、家庭不如意、人生不如意……

高考失敗、國考失敗、考研失敗……還有四級考試失敗跑來哭訴的。

你們把面臨的問題碼成字,發給我,希望我給你點一盞指路明燈。

謝謝你們信任我,謝謝你們看得起我。

但抱歉,我是個野生作家,不會寫雞湯勵志小清新,不善於走暖男路線安慰你。

去他媽的心靈雞湯,我這隻有一碗江湖黃連湯。

(一)

2014年8月3號,雲南地震,路斷了電也斷了,房倒屋塌。

震中是昭通魯甸,以及巧家,那裡是我的兄弟老謝的故鄉。

當天晚上,千里之外的廣西柳州,流浪歌手老謝舉行了一場義演。地點是廣西柳州偶遇酒吧。

60平方米的酒吧擠爆了,一個流浪歌手,一把吉他,一個晚上共募得近10萬元人民幣。

錢捐往災區後,老謝拒絕了所有媒體的採訪報道,一人一琴悄然離去。躲開掌聲,他跑了。

整整一個月後,他出現在大冰的小屋門前。

第一眼我以為是個乞丐,第二眼我嚇了一跳,老謝,你怎麼憔悴成這樣?!

我遞他一罐風花雪月,他一仰脖,咕咚咕咚往喉嚨里倒。

長長的一個酒嗝打出來,他憨笑:這才是家鄉的味道。

柳州很好,但云南才是家鄉,他想離家近一點兒,於是和往昔多年間一樣,走路回家。

鞋底走爛了,就用繩子綁在鞋幫上。

1500公里,他一路賣唱,一步一步從廣西柳州走回雲南麗江。

義演募捐那日,老謝也捐了,他掏空了錢包,捐光了積蓄,甚至連一分錢路費也沒給自己留下。專輯也送光了,每個捐款的人他都送了一張,人們並不知道那是他最後的財產。

何苦如此呢,當真一分錢也沒給自己留下?兄弟,那你的理想怎麼辦?

他憨笑:沒關係,大不了從頭再來……

他說他已經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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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拍着右胸說:冰哥,你莫操心我,最窮無非討飯,不死就會出頭……

我還能說什麼呢。

沉默了一會兒,我只能對他說:老謝,心臟一般長在左邊。

(二)

老謝的理想,已從頭再來了好多次。

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地方,不停地從頭再來。

其中一次,是在多年前的珠海。

珠海,拱北口岸的廣場。

半夜,露宿街頭的老謝從夢中醒來,包沒了,吉他沒了,遭賊了。

流浪歌手不怕無瓦遮頭,只怕吉他離手,吉他是謀生工具是伴侶是鞋,鞋沒了路該怎麼走?

慌慌張張尋覓了好幾圈後,他蹲在廣場中央生自己的氣,攥緊拳頭捶地。

一邊捶,一邊用雲南話喊:我的琴!

地磚被捶碎之前,有個人走過來,把一個長長的物件橫在老謝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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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摟着吉他,騰出手來翻包,還好還好,光盤、筆記本、歌本和變調夾都在。

那人說包和吉他是在海邊撿的,還給老謝可以,但希望老謝給他唱首歌。

一首哪夠,老謝給他唱了五首,五首全是民謠原創。

二人盤腿坐在廣場上,地面微涼,對岸的澳門燈火璀璨,好似繁星點點鋪在人間。

那人說:朋友,你的歌我都聽不懂,你唱兩首真正的好歌行不行?

老謝問:比如什麼歌……

老謝被要求演唱《九月九的酒》,還有《流浪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

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

冬天的風啊夾着雪花,把我的淚吹下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

那人閉上眼睛跟着一起哼,哼着哼着,齉了鼻子。

他忽然起身,連招呼都沒打,走沒影兒了。

過了一會兒,那人拎着一瓶白酒和半個臘豬頭回來了。

他立在老謝面前,斜睨着老謝。

他說沒錯,吉他就是他偷的!

這一帶管偷東西叫「殺豬」,但老謝這頭豬實在太瘦,包里連張100元的整錢都沒有……

他說謝謝你給我唱歌,謝謝你把我給唱難受了,你敢不敢和我這個小偷一起喝杯酒?

他說:你看着辦吧,反正酒和豬頭肉,是用你包里的錢買的!

他是東北人,背井離鄉來珠海闖天地,天地沒闖出來,反而蝕光了老本。眨眼間他沒了未來,沒了朋友,也沒臉回家,最終因為肚子餓無奈當了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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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瓶酒下肚,小偷有點兒醉了,指着自己的鼻子說:不是所有壞人生來就是壞人,有些是被生活逼的。

他逼問老謝:你他媽的是不是瞧不起我?

他哈哈笑着,淌着眼淚說:你他媽為什麼要瞧得起我……

又哭又笑,他最後枕着老謝的肚皮睡着了。

老謝也醉了,醒來時天光大亮,已是中午,小偷躺在身邊,仰成一個「大」字,手裡還攥着半隻豬耳朵。

有人走過廣場路過他們身旁,沒人看他們,沒人關心他們為什麼睡在這個地方。

小偷惺忪着雙眼坐起來,瞅瞅手裡的豬耳朵,啃了一口。

他對老謝說拜拜吧,他要幹活兒去了。

老謝試探着問他,能不能別再去偷東西了?生活不會永遠逼着人的,不是說當過壞人就不能再當好人。

小偷爽快地說好,他伸過來油乎乎的手:你立馬給我五萬元錢,我立馬有臉滾回家去當好人。

他嗤笑:哎呀我去,裝什麼犢子,你現在十塊錢都拿不出來吧?

老謝咬着牙不說話,拖着小偷去找小餐廳。

老謝是流浪歌手,但只是街頭唱原創賣專輯的那一種,並非飯店餐廳里點歌賣唱的那一類。

珠海,是老謝頭一回破例。

「先生,點首歌吧」這句話實難啟齒,但看看一旁的小偷,他終究還是把話說出了口。

第一桌客人說走開,第二桌說走開。

第三桌客人酒意正濃,說唱吧,把我們唱開心了的話,一首給你五元錢。唱什麼呢?老謝看看小偷。

那幾年網絡歌曲風頭正勁,流行《老鼠愛大米》,也流行《兩隻蝴蝶》。老謝拉着小偷一起合唱,老謝彈琴他打拍子,一開始他不情願,後來越唱聲音越大,幾乎蓋過了老謝。

半個小時後,客人給了一百元錢。

他們站在小餐廳門前,小偷捧着一百元錢發呆。

他猛地大喊:哎呀我去!早知道可以用這方法掙錢,我他媽何苦當小偷!何苦……

路人側目,老謝撲上去捂他的嘴,手鬆開時濕漉漉一掌的淚。

小偷和老謝共同生活了一個月,吃住在一起,晚上睡不着的時候,唱歌聊天。他們一起賣唱,小餐廳里、海邊的燒烤攤、冷飲店門前,得來的錢一人一半。一開始二人合唱,後來老謝只負責彈琴,小偷負責唱,他嗓門出奇地大,而且會唱所有的網絡歌曲。

一個月後的一天,在初次賣唱的那家小餐廳里,老謝和他彈唱龐龍的那首《我的家在東北》。一遍唱完,明明客人沒點,他卻非要再唱一遍。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客人驚訝,他怎麼搶過我們的酒端起來了?

他舉起酒杯敬老謝。

走了!想明白了,也想家了,管他瞧不瞧得起,明天我就回家!

老謝送他去車站,站台上他死命地摟着老謝的脖子。

「你是我的純哥們兒,純純的!」

車門關閉前的一剎那,老謝丟了一個紙包進去,報紙包着的,上面兩行字:五萬元錢我沒有,我只有13700元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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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開走了,帶走了車窗上擠扁了的一張臉,和老謝貼身銀行卡里的所有積蓄。

13700元錢沒了,幾百次街頭賣唱的辛苦所得。這本是老謝攢了許久,用來實現理想的。

火車開遠了,老謝發覺自己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心痛的。

他安慰自己,有什麼啊?沒什麼,大不了從頭再來嘛。

……

其實這段故事的句號,直到五年之後才被畫上。

五年後,流浪歌手老謝在民謠圈有了一點點知名度,雖然理想依舊沒有完成,依舊需要街頭賣唱,但終於有一點兒資本展開全國巡演了。

規模不大,都是在民謠小酒吧里。

他的名氣也不大,來的人能有三四十個,就已經很滿足了。

2011年1月14日,南京古堡酒吧的那場巡演,來的人最多,幾乎有二百多個,座位全部坐滿了,不少人站着。

來的人出奇地熱情,每首歌都熱烈地鼓掌,不論是歡快的歌還是哀傷的歌,每首歌后都尖叫吶喊。

老謝一邊彈唱,一邊緊張。

這是怎麼個情況?這些人有男有女,有穿西服打領帶的,有黑T恤金鍊子的,打眼一看全都不像是聽民謠的啊。

演出結束後,老謝的專輯全部賣光了,批發白菜一樣,一個渣渣都不剩。

人們擠成團,找老謝簽名握手,然後迅速全閃了,留下老謝一個人一頭霧水地站在空蕩蕩的舞台上。

手真疼啊,這幫人握手的力氣真大。

腳邊不知何時多了幾樣東西。

一個厚厚的小紙包,一把價格不菲的新吉他。

一瓶白酒,半個臘豬頭。

紙包是用的報紙。

那張舊報紙,老謝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