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最幸福:十、艽野羌塘塵夢鳳凰 · 2 線上閱讀

小時代的愛情

 

說實話我真的很後悔,後悔當年老飯邀我共赴羌塘時,無知地敷衍了他。老飯稗官野史讀得多,他一定讀過《艽野塵夢》這本奇書,他對羌塘,應該揣有和我幾乎一樣的情懷。我忘記後來他是否去成了羌塘,只記得我當年敷衍他時,他眼中那來不及掩飾的遺憾。

因為當年的那個細節,我迄今一直認他為同類。

 

我的同類老飯有知識有文化,但平時卻是一副不折不扣的俗人樣。

老飯酷愛在曬太陽,尤其酷愛在曬太陽時看漂亮美眉。他會藏語,康巴話說得幾乎可以亂真,在大昭寺曬太陽的時候,就他有本事和藏族美眉們聊天。那些從丹巴來的姑娘們漂亮得嚇人,碩大的珊瑚頂在腦門上,一身錦緞簇擁着細膩的小麥色臉龐,好像一塊塊兒香甜的酸奶蛋糕。我們咕嘟咕嘟咽着口水,看老飯談笑風生地和人家搭訕,看他逗那些美眉們前仰後合。末了,老飯訕訕地折道回來,小聲地說:「兄弟們,借點兒銀子用用啊……」

成子問:「你要幹嗎?」

他說,去德克士買漢堡請姑娘們吃啊……白夜追兇小說

那個時候,大昭寺廣場旁邊的德克士剛開業,是方圓一里地遠近聞名的高檔餐廳,藏族小伙子請姑娘吃個德克士是特有面兒的事,老飯也想有面兒一回。

我們是一群很仗義的兄弟,大家立馬掏口袋湊銀子,並由成子負責跑腿去買漢堡。老飯一口一個謝謝,臉都快笑爛了。不一會兒漢堡到了,成子一人一個分給大家,我們心照不宣地悶頭大嚼。

老飯是個心理素質極好的同志,他二話不說扭頭重返丹巴美眉旁邊,指天畫地吐沫亂飛地說了半天。神奇的一幕發生了,丹巴美眉們也去買了一摞漢堡,還分了一個給老飯。

老飯一邊啃着漢堡一邊沖我們壞笑。

成子捅捅我,說:「這老傢伙剛才和人家說的什麼?」

 

除了愛搭訕,老飯還愛和曬太陽的喇嘛們聊天,經常摘了帽子低下頭讓人家摸頂。他在我們中是對藏文化、密宗文化了解最深入的。他能用藏語念經文冊,好像對大藏經丹珠爾甘珠兒都熟悉;對噶瑪噶舉四大派八小支的傳承張嘴就來,他能背出幾乎所有噶瑪巴仁波切的名字,能詳細到每個活佛轉世的年庚;關於苯教《十萬龍經》的一些知識,也是他給我講的。

有一次,成子半夜給我打電話,問我看見老飯了沒。

那時酒吧剛打烊,我正溜達着走到大昭寺,打算走路回仙足島。我說我幹嗎要看見老飯,成子說,老飯不知道哪根兒神經搭錯了,白天曬太陽沒曬過癮,今天晚上非要曬月亮,他剛剛抱着睡袋跑到大昭寺門前睡覺去了。

我樂壞了,一路小跑去參觀老飯的行為藝術。一般晚上在大昭寺門前睡覺的都是從最遙遠的牧區來的朝聖者們。人家是實在付不起住店的錢,所以才在法輪雙鹿下蜷曲而眠,而且一般是一大家子睡成一堆。老飯哦老飯,你去湊什麼熱鬧呢?

午夜的大昭寺空曠得好像個足球場,我能聽見自己走路的聲音。

拉薩的那個午夜不黑,所有天上雲彩都能被看見。月光下,老飯的睡袋很好認,周圍是幾個裹着藏袍的灰褐色,只有他一隻明黃明黃的大蟲子,還是帶熒光的,煞是惹眼。

我在離他十幾米的地方停下,盤腿坐下。離我最近的是兩個相互偎依的孩子,一個摟着一個,鼻涕干在腮幫子上,下巴擱在腦門上。小小的鼾聲,兩個身體微微地起伏。

不遠處,老飯仰天躺着。睡袋蓋到胸口,他枕着自己的手,亮亮的鼻尖,亮亮的腦袋。

我有一種錯覺,覺得眼前的世界是如此澄明清朗,甚至看得清楚他一下一下地在眨着眼睛。

我沒去打擾他。

……

 

第二天,老飯哭喪着臉坐在浮游吧的台階上。豐乳肥臀小說

我一邊喝酸奶一邊很奇怪地問他怎麼了。他很哀怨地說:你給我買份炒麵吃吧。」

我說:「不買!」

他捧着臉說:「我好苦啊,我是個苦命的人呢。」

老飯在大昭寺門前美美睡到天光大亮,轉經的人把他踩醒了,他醒來後發現不太對……睡袋沒了。不僅睡袋沒了,手錶也沒了,還有褲兜里的錢包和脖子上的掛件,都沒了。

總之,他被偷得一乾二淨。

我們圍着老飯站成一圈,不住嘖嘖稱奇。你說這個賊是有多厲害,錢包掛件也就罷了,他能把睡袋從一個睡覺的人身上活剝下來,這得要多厲害的功夫,多好的心理素質啊。

老飯愁眉苦臉了一會兒,然後迅速恢復正常了。因為他想起來那個睡袋是之前從阿達那兒借來的,不是他自己的。

老飯後來又去大昭寺睡過覺,依舊被偷。

 

白天曬太陽的時候老飯很少掏錢買甜茶,他窮。偶爾靠當穿越導遊掙來點兒錢,幾天不到,他就都捐給八角街的古物攤兒了。那時候,大昭寺周邊的小攤子上着實有不少好東西,他收天鐵印章、老嘎烏盒,還收集了很多小的泥造像,藏語音譯是「擦擦」—多半是用於祭祀。老飯曾要送給成子一件做生日禮物,那時老飯收的擦擦很多是高僧大德的骨灰擦擦,他說有加持力,大家不敢不信,但因為太信了,反而不敢冒險去招惹天龍鬼神諸護法,都怕遭雷劈。

成子沒敢要,我倒是敢要,老飯卻又不給了。他說,你又不是太窮,自己買去。他帶我滿拉薩轉着淘擦擦,他自己買不起的就鼓搗我買,我背了一背包的硬泥巴回內地,差點兒在機場被當成文物販子逮起來。

那些擦擦被拿回內地後,根本沒人稀罕,完全不像老飯說得那麼奇貨可居。我左一個右一個地拿去送人,到最後只剩一尊品相殘缺的密跡金剛。

2011 年的某天,我坐在一條漫長的航班上吃點心,鄰座一個會漢語的大阪中年屌絲在翻一本文物鑑賞圖冊,滿篇都是擦擦。我接過來讀了一會兒,然後掏出紙筆算了一下賬。唉,大冰哦大冰,生就是漏財命,那些擦擦如果留到現在,應該價值一輛路虎。我很羨慕地琢磨,老飯現在應該買得起豐田4500 了吧,靠着那堆泥巴,他應該算是個財主了吧。

 

老飯在2007 年時遇見了一個來旅行的南方女子,長得酷似蔣雯麗。小蔣雯麗電閃雷鳴地愛上了他,篤定地認為老飯就是踏着七彩祥雲騰挪而來的真命天子,於是二人速度閃婚。老飯把臉洗得乾乾淨淨的,獻寶一樣地帶着小媳婦在北京東路上轉來轉去,還勾着小手指。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那個小媳婦看他的眼神,全是崇拜和敬仰,滿滿的愛意。她那眼神就像是皈依弟子在供養自己的金剛上師一樣,完全不像在看一個禿頂的中年大屌絲。我們這幫人都沒體驗過被一個女人全身心仰慕的感覺,故而羨慕嫉妒得要死,眼饞得恨不得把老飯塞進酸奶筒里拿棒子杵死。

女孩子為了他拋家舍業,放棄了原有的一切,義無反顧地紮根西藏。她不是什麼一見鍾情,倒好似是滄海桑田後的久別重逢,仿佛他們相識已經不止一世。她理解老飯所有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嗜好,並且百分之一百地接納。旁人眼中老飯的那些毛病和缺點,在她眼中全都是可以坦然接納的,她仿佛已經習慣了許多許多年。我從沒見過一對新婚的小夫妻可以和睦到那樣的地步,簡直比那些舉案齊眉一甲子的老夫妻還要默契祥和。她簡直就是命中注定要來給他當妻子的。

那個酷似蔣雯麗的女孩子來自湘西……大秦帝國小說

他們倆後來的故事,我無緣得知,也不是太想知道。願促黠的上天能開恩,賜予他們一段長長的、風平浪靜的歲月,直到生命的盡頭。

2008 年後,我再也沒了老飯的消息,他是鐵定會在藏地耗盡餘生的人,當下應該還流連在拉薩吧,或者已經帶着他的愛人成功橫穿了羌塘,就像百年前的西原和陳渠珍那樣,相濡以沫在藏北雪原。

我一直想問他再借一次《欲經》,聽他和我講大衛·尼爾或者更頓群培……聽他跟我講講《艽野塵夢》,但造化弄人,不知是否還有緣再聚。

不知道老飯後來是否還去大昭寺廣場睡過覺,不知道他那個小媳婦是否也裹上睡袋,依偎在他的禿頂旁。就像一個世紀前的羌塘雪原上,生死與共萬里相隨的西原一樣。

 

人性艽野上的過客

 

在我粗陋的認知中,風起雲湧的大時代,蠅營狗苟的小時代,皆為艽野。世俗的歡愉、曇花一樣的世事更迭襯出艽野的荒遼,讓人徒然興嘆,也讓人莫名其妙地生起些希望。

我們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過客。艽野不只是羌塘,鳳凰也不是鳳凰。人性也不是在世俗生活中個體顯性呈現得那麼簡單明了,可以一言概之的。但總有些東西是累世劫不變的,亘古長生的。這種東西有時候會化名為愛情、忠誠、真情,有時候被人喚作真理或信仰,有時候也被解構成其他的名詞。它被不同國度、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文明、不同文化背景的有情眾生頂禮膜拜或遺棄又撿起。天上或者泥土中,被追捧或被踐踏,人性中潔白的光澤總是披覆在它的身上,它無垢無淨、不增不減,彌散着撫慰心靈的力量。

 

我們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過客,苦集滅道,慈悲喜舍。有人睜開眼,有人固執地閉着眼。

緊閉着眼的人說:「怕什麼艽野荒涼,怕什麼塵夢如煙,你我人人都會是鳳凰。管他本善本惡,這一世不是,總有一世會是鳳凰。」

眯着眼的人說:「西原,西原,你會涅在時代更迭的夾縫中,反反覆覆不停涅。時時常示人,世人常不識。」

睜開雙眼的人說……睜開眼的人什麼也沒說,只是面朝艽野塵夢處浮起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