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最幸福:七、想把我唱給你聽 · 2 線上閱讀

假如鬼愛吃蘋果派

 

不在小屋當義工後,王博和甜菜有段時間在五一公社打工。王博當駐場歌手,甜菜當服務員。白天不忙的時候,她擺個攤兒在門前賣手工皂。

我每迴路過,她都沖我吼:「大冰哥,晚上來找我玩兒啊。」這語氣配上她那民國不良少女的打扮,頗能引人遐想。我心理素質不是太好,每每一邊敷衍地應承兩聲,一邊加快腳步逃離五一公社,遊客們投射來的驚異目光紛紛落在我背上。

公社是我和麗江鼓王大松當年合開的一家院落酒吧,號稱五一街最大,裝修風格鬼馬有趣,像個遊樂場。

但不到一年就轉讓了,接手的人沒改招牌字號,但把我畫在牆壁上的畫兒全給抹掉了。酒吧轉讓前,我住在二樓的耳房裡,江湖傳言那間屋子裡曾經吊死過人。這種房子一般都比較旺財,誰做生意誰發財,但或許我例外。

估計吊死的人被超度得很到位,我住了那麼久都沒被魘住過。大松膽子小,不肯在酒吧里過夜,每天打烊後,偌大的院子裡只有我一個人拎着手電晃來晃去。那時候,一個叫亞歷山大的法國佬租了公社的一角賣西式點心,我習慣半夜摸着黑去偷上一塊蘋果派吃。

有一回,在作案過程中,忽然很想從冰箱裡拿瓶風花雪月喝,就隨手把點心往吧檯面兒上一放,等轉身回來,連盤子帶蘋果派消失得無影無蹤。前後不過五六秒鐘,當時已經是凌晨四點左右了,不可能有人無聊到專門候在那兒搞惡作劇。如果是貓叼走的,那這歹是多牛逼的貓,貓會端走一隻八寸的盤子?

門當時已經反鎖了,整個院子裡只有我一個人,我琢磨着既來之則安之,於是一邊喝酒一邊靜候下文。一直等到吃早飯的辰光,也沒再發生什麼,反把自己困成了馬。

那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夜晚。

有一天,我逗甜菜,很神秘地把那個過程說了一遍。她一臉羨慕不已的表情看着我,說:「哎呀,真有意思……」

我仔細看看她的臉,她完全沒有害怕的意思。我說:「你是個娘們兒嗎你?你怎麼不害怕?」

她捧着臉說:「如果我是你,我那天就再拿一塊蘋果派,重複一遍那個動作,然後猛回頭……肯吃蘋果派的鬼肯定不愛吃人肉!」

這麼聰明的主意我怎麼就沒想出來過?

甜菜那天送了我二十塊她自己做的手工皂。她很細心地在一張紙上寫下每一塊的藥效,什麼顏色的是美白的,什麼顏色是專治腳氣的。

我一直用到今年都沒用完,出門旅行的時候,總是帶上兩塊。可那張紙早就找不到了,每次用之前都要費盡腦筋琢磨半天,生怕用錯。

2012 年夏天,我借宿在黔東南一個古鎮上。半夜頭皮發癢,跑到院子裡的水井邊洗頭。費勁兒地打了一桶水,用甜菜給我的手工皂打起了滿頭泡沫。我隨手把肥皂擱在了井台上,一邊抬頭看月亮一邊搓頭。

然後,我猛地一回頭……神鵰俠侶小說

 

始終潮濕的成長

 

王博和甜菜都是人民大學畢業的,她的專業是貿易經濟(國際商務方向),他的專業是外交學。甜菜在大學的所有時間只做了兩件事:跟王博死磕,跟話劇死磕。

我能理解她那種狀態,跟文藝青年談戀愛的姑娘都很辛苦,尤其是這樣一個始終潮濕的男孩子。

 

王博有一道深入骨髓的舊傷。

王博父親上班的公司叫黃金公司,主要業務是淘渙汨羅江底的沙金。駐紮於江心的大船通過傳送帶把河沙挖掘上岸,大卡車再把沙子運回廠房車間。一些機器設備將河沙反覆淘洗、篩選、分揀,最終得出些金粉。江心的大船晝夜不停工,不能隨意移動,工人們輪班倒,便需坐一艘渡船。

1996 年農曆七月半,鬼門大開的夜晚正值王博父親上夜班。洪水洶洶,系那渡船的纜繩被沖得松垮,恰在他父親到班時散開了,他父親去拽那船,被拖進洶湧的江水中,一去不回。

王博第二天本該去新升學的初中報到。

 

他早晨出門買了油條回來,見到父親的幾位同事好友站在屋裡,母親被圍坐在中間,像只被擠出巢穴正在墜下的雛鳥。她捕捉着人們的神色,企盼那不過是個揪心的玩笑。但沒人救她,她眼底的絕望慢慢滲出來,吞噬掉整個眸子,她屏氣抗拒着,直到望見王博。

心碎的潮水猛地噴湧出來。「孩子,你沒有爸爸了啊!」

這句哀號的聲音如此喑啞,如同父親的身體,瞬間就被吞沒,像水一樣消失在水中,像歌謠張嘴便消散……

父親的離去顛覆了他整個世界,王博的整個青春期在一片透不過氣的潮濕中度過,他各種折騰,折騰到大三,折騰到了中度抑鬱的程度,若沒有甜菜的出現,他早已崩潰在成長的夾縫中。

因為掛科和學年論文未交,他未能按時畢業,延期了一年才拿到畢業證。王博去了外交部所屬的世界知識出版社《世界知識》雜誌編輯部實習,之後就留下當圖文編輯,那是王博幹過的唯一一份正經工作,他並不兼容那個中規中矩的環境,一時又沒找到更好的出口。

某天,王博向甜菜抱怨說,真想拋開一切出去浪跡天涯。

甜菜說:「你有多少錢願意辭職出去走?」

王博說:「3000 元吧,你呢?」

甜菜說:「500 元吧。」

王博沉默了一陣。

甜菜又說:「3000 元咱也有啊,只要你能開心,那咱們就走吧。」

去哪呢?甜菜大學時跟學校話劇團去過大理演出,對雲南有極好的印象。於是一分鐘之後,他們決定買兩張去昆明的車票。在第二天的火車上,他們在半個小時之內弄丟了身上那3000 元。甜菜沒有怪王博的大意,開開心心地陪着他挨餓,以及繼續這條懶得回頭的路。

在我結識他們之前,他們已經在麗江優哉游哉地晃蕩了大半年,過着一種貌似無憂無慮的、極其不真實的生活,仿佛一切煩惱都不復存在一樣。

 

關於煩惱,我和他們曾經有過一次徹夜長談。我當道士那些年

那天是他們最後一天在小屋當義工,我們從半夜一直聊到東方發白。我那天的狀態差到谷底,一顆心五味雜陳,亂得很。

我那時主持了一檔節目叫《驚喜驚喜》,同時兼副製片人。半年的時間,經手了上百個普通人心愿達成、夢想成真的故事,也經手了幾十對離散家庭的複合案例。我成天站在屏幕里給人宣布着或成功或失敗的親子鑑定書。一個又一個被拐賣的孩子和婦女,一個又一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一個又一個徒勞無功的臨終關懷,不治之症的、冤屈的、殘疾的……那時心裡脫敏做得不好,代入感太強,整個人迅速臨近了崩潰邊緣。我在做節目時喊:贈人玫瑰手有餘香,讓我們匯集力量改變他的人生……可一下了台,立馬扎進了無邊無際的抑鬱之中。

我忽然好像掀開了一層紗布,猛然瞅見了現世中最複雜陰暗的角落,猛然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實際上對什麼都無能為力。那時出差的時候經常會遇見有人撲通跪在我面前求助,讓我手忙腳亂之餘不停迴避着目光,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那些絕望的臉……

有三五個月的時間,我每晚都在失眠。抑鬱焦慮,嘴裡發苦,眼睛發澀,脾氣變得暴躁無比,生活好像個籠子,又好像一副重擔,更像是一場山雨欲來的重疴。

終於,最後一根稻草飄到了駱駝背上。

 

有一天,我在台上念一封信,是一個四川瀘州的老人寄來的。她在信里夾了一張照片,是尋找失散了30 年的女兒唯一的物證,換言之,她把尋找女兒的唯一的希望交付給了素昧平生的我。我前一秒鐘還在平靜地念信,後一秒鐘一下子崩潰了。有把刀子飛快地刨開了苦膽,所有莫名的黑色都噴灑瀰漫了出來。

我直挺挺站在台上,哭成了王八蛋……十幾年沒那麼痛哭流涕了。我何德何能來承載這份重逾泰山的信任?我去你媽的,哪兒來的這麼多的苦難?幹嗎來找我……

我想,幫她找到女兒了就好了吧。之前不是有過十八個小時就解救一個被拐賣婦女的先例嗎?不是有過半個月就找到失散四十年親人的成功先例嗎?只要我夠努力夠認真夠拼命,就一定能找到那個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女兒吧。

只要能找到她的女兒就好了,就算翻篇兒了,我就能好起來了吧。

於是跑四川下貴州,找民政局公安局,一頁頁地翻醫院出生證明、戶籍登記記錄……發動了上百個志願者,聯繫了十一家報紙,轉發了近八萬條微博,甚至動員了已經移民的當年知情人從拉斯維加斯飛回中國……折騰了整整一個季度,線索終於全部中斷,一直杳無音訊到今天。

 

我在尋親的過程中淪為一名暴虐的人。萬曆十五年 黃仁宇

基本上,所有的同事都被我得罪光了,身邊的大部分朋友和很多老友驚異我變幻莫測的情緒跌宕……我屢屢和人發火,屢屢話一出口就後悔。

長時間的尋人無果後,我躲回了麗江。拉薩回不去了以後,我只剩下麗江。拉薩曾數度給予我強大內心的力量,我希祈麗江同樣能給予我同樣的慰藉。可拉薩有高原缺氧的眩暈,有大昭寺廣場直射入心底的陽光,麗江有什麼?難道要用艷遇或酗酒來給自己一點兒短暫的解脫嗎?

大和尚在麗江。我躲進大和尚的院子裡,除了吃飯不肯出大門。

我問大和尚,這是些什麼因果?為什麼這麼苦?為什麼觸目所及的都是苦?哪兒來的這麼多苦?幹嗎讓我看見、聽見、參與其中……為什麼我現在越想當個好人去幫人,越是到最後連自己都幫不了?……

大和尚只是安靜地泡茶給我喝,對我的喋喋不休似聽非聽。

說了幾天後,我懶得再重複了,話變少了,開始靜下來陪他喝茶,從午後喝到黃昏。說來也奇怪,貌似心裡輕鬆了一點兒。

我問大和尚:「我明白緣起性空、無常無我、真空妙有……為何自己卻一點兒都做不到?」

大和尚看我一眼,道:「你明白?」

……我明白嗎?「我該從何做起呢,師父?」大和尚問:「你為了什麼而做?」

「師父,我也不知道求個什麼,只是煩惱太甚……」大和尚說:「好哦好哦,煩惱即菩提。」喝着茶,一僧一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轉眼黃昏。大和尚炒菜給我吃,白菜和胡蘿蔔,米飯管夠。大和尚說,你要

是覺得寡淡的話,去廚房自己找塊醬豆腐。大和尚說,院子裡的磚石搬掉,荒草拔掉後,可以開騰出來二分地,可以種點洋芋,種點豌豆,還可以種上一株三角梅,一株櫻桃樹,來年你來吃櫻桃……

我仿佛明白了些什麼,可一顆心還是紛亂複雜,一時難以平復。

 

當天晚上是王博和甜菜最後一晚在小屋當義工。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特別想和他們聊聊。我攆光了客人,關上門拽住他倆聊天。貌似我說得很亂,說了我歷經的那些煩惱執着,說了我貌似了解的那些所謂道理,說了未知的恐懼憂慮,說了我觸及過的生死。

三四個小時過去了,我嗓子開始變啞。王博道:「大冰哥,你說的很多我聽不明白。你是在法布施嗎?」我說:「若布施,我第一想布施的是自己……不能光說不做了,我

需要實踐一種解決煩惱的方法。」

白菜胡蘿蔔不抗餓,說完這番話後胃餓得痛了起來。我們溜達到古城口的肯德基吃午夜打折漢堡,我身上錢不夠,買了兩人份的,三個人分着吃。

王博呆呆地吃了一會兒,又去了一次洗手間,回來後,他一邊在褲子上擦着手,一邊問我:「大冰哥,你要不要聽聽我們的故事?」我笑着說:「你們倆這麼甜蜜這麼默契,能有什麼曲里拐彎的故事?」王博一笑,甜菜在一邊眯着眼,仔仔細細地把我面前的漢堡掰成了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