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第二部 · 九 · 3 線上閱讀

第二天,朗貝爾第二次走進西班牙餐館,從一小伙人中間穿過去:那些人把椅子搬到門口,享受熱氣開始減退的綠蔭下的金色黃昏。他們抽的葉子煙氣味嗆人。餐廳里幾乎空無一人。朗貝爾走向最裡面,還是坐到他和貢薩雷斯初次見面的那張桌子。他對女招待說要等人。現在是十九點三十分。外面那些人又陸續回到餐廳落座。開始給各餐桌上菜了,低矮的扁圓拱頂下,一片刀叉撞擊聲響和低沉的人聲話語。已經二十點了,朗貝爾一直在等待。電燈打亮了。又來一些顧客,坐到他這張餐桌了。他點了晚餐的菜餚。二十點三十分,他吃完了飯,仍不見貢薩雷斯的影子,也不見那兩個青年來。他一連吸了幾支香煙。餐廳里的顧客漸漸走空了。外面,夜幕很快降臨。海上吹來的一陣暖風,微微掀動落地窗的帘子。到了二十一點,朗貝爾發現餐廳已空無顧客了,女招待驚訝地看着他。於是,他付了錢,走出餐館。對面一家咖啡館還開着門。朗貝爾坐到櫃檯前,眼睛盯着那家餐館的門口。到了二十一點三十分,他就走回旅館,一路上怎麼也想不出法子,沒有地址,就找不到貢薩雷斯,他不免心慌意亂,不承想又得重新開始找各種門路。

夜色中不時有一輛救護車疾馳而過,正是這種時刻,朗貝爾發覺,正如後來他對里厄大夫所講的那樣,他發覺在這段時間,他全部心思放在找一條通道,以便穿過把他和妻子隔開的城牆,竟然在一定程度上忘記了妻子。但是,也正是在這種時刻,所有出路再次被堵死之後,他在自己的慾念中心又找回了妻子,而且痛苦爆發得如此突然,不由得開始跑向旅館,要逃避這種五內俱焚的灼痛,殊不知這種灼痛就附在他身上,吞噬着他的太陽穴。

次日一大早,他又去見了里厄,問他如何能找到科塔爾。

「我所能做的事,」朗貝爾說道,「只有跟那個團伙重新接上頭。」

「明天晚上您來吧,」里厄說道,「塔魯要我邀請科塔爾,我也不知道是何緣故。他大約十點到,您就十點半來吧。」

第二天,科塔爾來到大夫家時,里厄正跟塔魯討論在他的診所里,出現一個意外治癒的病例。

「十人當中的一人。他就是運氣好。」塔魯說道。

「哦!好哇,」科塔爾插言道,「那就是沒有感染上鼠疫。」

這兩位明確告訴他,治癒的恰恰是這種病症。「既然治好了,那就不可能是鼠疫。你們跟我同樣清楚,鼠疫是不治之症。」「一般來說是這樣,」里厄說道。「可是,稍微不信這個邪,就能獲得意外的驚喜。」科塔爾笑起來。「看起來不是這樣。今天晚上公布的數字,你們聽到了嗎?」塔魯友善地看着這個享有年金的人,說他知道數字,形勢很嚴峻,但是這能證明什麼呢?這證明還必須採取更為特殊的措施。「噯!你們已經採取了。」「對,但是,人人還必須為自身採取這些措施。」科塔爾不明白,注視着塔魯。塔魯則說,消極無作為的人太多了,而瘟疫是大家的事,人人都應該儘自己的責任。衛生防疫志願組織,敞開面向所有人。「這是一種觀念,」科塔爾說道,「但是觀念什麼也不頂。鼠疫太強大了。」「究竟如何,我們會知道,」塔魯以耐心的語氣說道,「等我們所有辦法都試過之後。」這工夫,里厄一直在寫字檯上抄寫卡片。塔魯的目光始終盯着在椅子上躁動不安的科塔爾。「為什麼您不來同我們一起干呢,科塔爾先生?」科塔爾忽地站起身,一臉受觸怒的神態,拿起他的圓帽,來了一句:「我不是幹這行的。」接着,他又操起虛張聲勢的口氣:「況且,這樣鬧鼠疫,我的日子過得挺滋潤,我看不出自己為什麼要摻和進去,出手遏制鼠疫。」塔魯拍了拍額頭,好像恍然大悟:「哦!真的,我倒忘記了,沒有這場災難,您就會被捕了。」科塔爾渾身一激靈,趕緊抓住椅背,就好像會跌倒似的。里厄停下抄寫,也注視着科塔爾,一副又嚴肅又關切的表情。「這事是誰告訴您的?」這位拿年金的人嚷道。塔魯顯出驚訝的神色,說道:「就是您本人啊。至少,大夫和我都是這麼理解的。」科塔爾一時盛怒,說話含混不清,無法理解了,塔魯見狀,就補充說道:

「您也不要衝動,無論大夫還是我,都不會去告發您。您那段事與我們無關。再說了,那些警察,我們從來就不喜歡。好了,您還是坐下吧。」

這位年金享有者瞧了瞧椅子,猶豫了一下,這才又坐下了。過了半晌,他嘆了口氣。

「這是一段老皇曆了,」他承認道,「不知怎麼他們又翻出來。我還以為早就忘了呢。不料有個人講了。他們傳喚了我,並且對我說案子調查結束之前,要我隨叫隨到。當時我就明白,他們最終會逮捕我。」

「事還挺嚴重的?」塔魯問道。「這要看您怎麼說了。反正不是人命案。」「會判坐牢還是服苦役?」科塔爾顯得萬分懊喪。「坐牢嘛,那還算我運氣……」然而,片刻之後,他語氣激烈,又說道,「那是個過錯,誰都會犯錯。可是,一想到要因此被抓走我就受不了,受不了離開我的家,離開我的生活習慣和我熟悉的人。」「啊!」塔魯問道,「您想到上吊自殺,就是這個緣故?」

「是啊,當然,幹了一件蠢事。」里厄這才頭一次開口,對科塔爾說,自己理解他那種忐忑的心情,但是到時候,也許什麼都會解決。「嗯!我知道,眼下我無須擔心什麼。」「看起來,」塔魯說道,「您不會參加我們的志願隊。」對方則用手擺弄着帽子,朝塔魯抬起游移不定的目光。「不要怨恨我。」「當然不會。不過,」塔魯說道,「您至少也不要故意傳播細菌哪。」

科塔爾爭辯說,他並不希望發生鼠疫,而災難就這麼降臨了,如果這暫緩了他那案子,總歸不是他的過錯。這時朗貝爾來到門口,這位年金享有者正鏗鏘有力地補充道:

「況且,我也認為,你們會一事無成。」

朗貝爾得知,科塔爾並不曉得貢薩雷斯的住址,不過,總還可以再去那家小咖啡館。兩個人約定次日見面。里厄表示渴望了解情況,朗貝爾就請他和塔魯到客房去找他,周末晚上什麼時候去都成。

次日早晨,科塔爾和朗貝爾去了那家小咖啡館,給加西亞留話說晚上見面,如有事不能赴約,就改為第二天。當天晚上,他們倆沒有等來加西亞。第二天,加西亞終於來了,他默默地聽朗貝爾講述事情的經過。這些情況他還不了解,但是他知道,有些街區核查戶口,實施二十四小時封鎖。貢薩雷斯和那兩個青年大概未能通過路障。不過,他所能做到的事,就是幫他們重新聯繫上拉烏爾。自不待言,這事兩天之內是辦不到的。

「看起來,」朗貝爾說道,「一切又得從頭開始了。」到了第三天,在一條街的街角見面,拉烏爾證實了加西亞的推測:地勢低的街區實施了封鎖。必須重新聯繫上貢薩雷斯。兩天之後,朗貝爾和這位足球運動員一起吃午飯。「蠢到這份上,」貢薩雷斯說道,「早就應該約定一個聯繫的辦法。」朗貝爾也是這種看法。「明天早晨,咱們到那兩個小伙子家裡去,儘量全安排妥當。」

第二天,那兩個小伙子不在家,於是留了話,約他們次日中午在中學廣場見面。朗貝爾下午回旅館,他那副表情,讓碰見他的塔魯十分驚詫。

「事不順嗎?」塔魯問他。「總是得從頭開始。」朗貝爾回答。他重申了原先的邀請:「你們晚上來吧。」晚上,兩個人走進客房時,朗貝爾正躺在床上。他起身往準備好的杯子裡倒酒。里厄接過遞給他的那杯酒,問記者進展是否順利。記者回答說他又重新轉了一大圈,回到原點,很快就要最後一次赴約了。他喝了口酒,又加了一句:

「不用說,他們不會去的。」「也不能把這當成一種規律。」「你們還不明白。」朗貝爾答道,同時聳了聳肩膀。「明白什麼?」「鼠疫。」「啊!」里厄驚嘆一聲。「是的,你們還不明白,這就表現在總是周而復始。」朗貝爾走到房間一個角落,打開一台小型留聲機。「什麼唱片?」塔魯問道,「我聽過。」朗貝爾回答說是《聖詹姆斯醫院》。

唱片放到中間,就聽見遠處傳來兩下槍聲。「打一條狗或者一個逃逸者。」塔魯說道。不大工夫,唱片放完了,而一輛救護車的鳴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從旅館的窗下呼嘯而過,隨後鳴聲漸小,最終消隱了。「這張唱片沒什麼意思,」朗貝爾說道。「而且算起來,今天我聽了有十遍了。」「您就這麼愛聽嗎?」「不是,我就這麼一張。」過了片刻,朗貝爾又說道:「我還是要對你們講,這就表現在總是周而復始。」他問里厄防疫隊組建進展如何。已有五支防疫隊投入工作,還希望組建幾支。記者坐到床上,仿佛專心檢查自己的指甲。里厄在端詳他那側面的身影:軀體蜷縮在床邊,顯得短粗而健壯。他猛然發現朗貝爾也在注視他。

「要知道,大夫,」朗貝爾說道,「你們的組織,我也想了很多。我沒有跟你們一起干,也有我自己的理由。說起別的方面,我認為我還能夠奮不顧身,我參加過西班牙內戰 [28] 。」

[28] 西班牙內戰發生在1936—1939年間。1936年2月,西班牙左翼人民陣線在國會選舉中獲勝,成立聯合政府。右翼勢力與反動軍官勾結在一起,由佛朗哥等發動叛亂,並得到德國和意大利法西斯政權的大力支持。國際進步力量則積極支持西班牙政府,組織國際縱隊同西班牙人民並肩作戰。1939年3月28日,馬德里陷落,共和政府失敗。西班牙開始了佛朗哥的法西斯獨裁統治。

「站在哪一邊?」塔魯問道。「站在戰敗者的一邊。但是事後,我也思考了一下。」「思考什麼?」塔魯問道。「思考勇氣問題。現在我知道,人能有壯舉,但若是不能有崇高的情感,我也不感興趣。」「我倒覺得,人無所不能。」塔魯說道。

「不然,人就是不能長期忍受痛苦或者享受幸福。凡是有價值的東西,人都無能為力。」

朗貝爾注視他們,接着又說道:

「喏,塔魯,您能為愛情而死嗎?」

「說不好,但是我覺得,現在不能。」

「果然。您能為一種理念而死,這一眼就看得出來。而我呢,已經厭倦了為理念而死的人。我不相信英雄主義,知道那很容易做到,也了解死了很多人。我所感興趣的是,人要為自己所愛而活着,而死去。」

里厄專心聽完記者的這番話,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朗貝爾,語氣和藹地說道:

「人不是一種理念,朗貝爾。」

記者跳下床,激動得滿臉通紅。

「這是一種理念,而且從背離愛的時候起,就成為一種短視的理念了。恰恰如此,我們再也不能愛了。我們只好認了,大夫。等待我們變得能夠愛的時候吧,如果真的不可能愛了,那也不要硬充英雄,我們就等待全體解脫吧。我呢,也就不再往深里想了。」

里厄站起身,臉上突然顯露倦怠的神色。

「您說得對,朗貝爾,說得完全有理,而我無論如何,也絕不會讓您背離您要做的事情,覺得這是正確的,是好事。然而,我還是應該告訴您:這一切與英雄主義無關,而是誠摯的問題。這種理念也許會惹人發笑,但是同鼠疫做鬥爭,唯一的方式就是誠摯。」

「誠摯是指什麼呢?」朗貝爾問道,表情也忽然變嚴肅了。

「我不知道誠摯通常指什麼。但是就我的情況而言,我知道誠摯就是做好本職工作。」

「哼!」朗貝爾恨恨說道,「我不知道什麼是我的本職工作。我選擇愛情,也許確實走錯了路。」

里厄正面看着他。

「不,」里厄有力地說道:「您沒有走錯路。」朗貝爾若有所思地注視着他們。「你們二人,你們做這一切,想必不會有任何損失。如此這般,站到好的一邊很容易。」里厄幹了杯中酒。「好了,」他說道,「我們還要辦事。」他走出去了。塔魯正要跟出去,好像又改變了主意,轉身走向記者,對他說道:「里厄的妻子遠在數百公里之外,正在一家療養院裡療養,這情況您知道嗎?」朗貝爾不禁吃了一驚,可是塔魯已經走了。次日一大早,朗貝爾就給里厄大夫打電話:「我願意和你們一起干,直到我有了辦法出城為止,您肯接受嗎?」電話線另一端一時沉默不語,繼而說道:「接受,朗貝爾。我要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