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第一部 · 二 · 2 線上閱讀

不料,隨後幾天,形勢越發嚴峻了。收集到的死鼠數量與日俱增,每天清晨都要清理更多的死鼠。到了第四天頭上,老鼠開始成批出洞,死在外面。它們從儲藏室、地下室、地窖和陰溝里爬出來,列成長隊,蹣跚前行,晃晃悠悠來到光亮的地方,在原地打轉,然後死在人的面前。夜晚,無論在走廊還是小巷,都能清晰地聽見它們垂死的輕微叫聲。到了早晨,在城郊街區,只見死鼠堆在陰溝里,尖嘴巴上還掛着血絲,有的泡得脹起來,開始腐爛,還有的軀體僵硬,鬍鬚仍然翹着。在市區,走在樓道或者院子裡,也能見到三五成堆的死鼠。甚至在行政機構的大廳里、學校操場上、咖啡館的露天座地面,有時也有零星的老鼠跑去死掉。我們的同胞在最熱鬧的地方發現死鼠,無不大驚失色。閱兵場、林蔭大道、海濱林蔭路,也不時受到玷污。清晨清理了死鼠之後,整個白天,全城又逐漸發現死鼠,而且數量越來越多。夜晚散步者走在人行道上,不止一人感覺踩到了剛死還有彈性的小動物屍體。就好像我們的樓房紮根的大地本身長了癤子,在體內積滿了膿血,現在終於排放出來了。我們這座小城,原先多麼平靜,瞧一瞧就知道,它現在有多麼驚愕,幾天工夫就鬧得天翻地覆,如同一個原本健康的人,黏稠的血液循環突然紊亂起來!

事態嚴重到了極點,就連朗斯多克情報所(搜集並發布各種題材的情報資料),也在免費的無線電廣播節目中宣布,僅在二十五日那一天,就清理並焚化了六千二百三十一隻老鼠。這個數字賦予全城每天有目共睹的景象一個清晰概念,遂加劇了居民的恐慌情緒。此前,大家只是抱怨一個頗令人厭惡的偶發事件,現在卻發現,這種現象隱含着威脅性,可是其規模還無法確定,其根源也無從探究。唯獨那個患哮喘病的西班牙老人仍舊搓着雙手,一再重複:「它們跑出來了,它們跑出來了……」顯示老年人的一種喜悅。

到了四月二十八日,朗斯多克情報所又宣告,大約清理出八千隻死鼠,全城焦慮不安的氣氛便達到了頂點。有人要求採取根本措施,有人指責市政當局,而在海邊有房子的人,已經說起要去那裡躲避一時。幸好第二天,情報所又宣布,死鼠現象突然消失,滅鼠辦公室收集死鼠的數量微不足道。全城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就在當天中午,里厄大夫在樓前停了汽車,看到老門房從街道的另一端走過來,只見他耷拉着腦袋,雙臂和雙腿都叉開,走路特別吃力,活像一個牽線的木偶。老人挽着一位神父的胳膊,大夫認識,那正是帕納盧神父,一位博學而活躍的耶穌會會士,他們見過幾次面,神父在這座城市享有盛名,甚至在不關心宗教的人中間也受到敬重。里厄等待二人過來。米歇爾老頭眼睛發亮,喘息卻發出噝噝的聲響。他感覺不舒服,原想出去走走,不料他的脖頸、腋下和腹股溝突然疼痛難忍,迫不得已回來,請帕納盧神父攙扶一下。

「生成幾個腫塊,」米歇爾老頭說,「我走動挺費勁。」

大夫從車門伸出手,用手指撫摩米歇爾伸給他的脖子根部——裡面形成了一個類似木節的腫塊。

「您回去躺下,量量體溫,下午我去給您看看。」

老門房一走,里厄就問帕納盧神父對這場鼠患的看法。

「嗯!」神父答道,「恐怕是一場瘟疫。」他那雙眼睛在圓眼鏡後面笑吟吟的。

里厄吃完午飯,拿起療養院通知他妻子到達的電報,又看了一遍,忽聽電話鈴響了。是一位老主顧打來的,那人在市政府當職員,長期患有主動脈狹窄症,因家境貧寒,里厄免費為他治療。

「是我,」那人說道,「您還記得我吧。不過,這次是為別人。您快點來一趟,我鄰居家出了事。」

聽電話里氣喘吁吁的聲音,里厄就聯想到門房,就決定隨後去看看他。過了幾分鐘,里厄就到了城邊街區菲代爾伯街,走進一幢矮樓,在陰涼而氣味難聞的樓梯中間,遇到了約瑟夫·格朗,即下樓來接他的那個職員。此人年約五旬,蓄留黃黃的小鬍子,身材細高,有點駝背,雙肩狹窄,四肢則又瘦又長。

「稍好些了。」他走到里厄跟前說道,「可是那會兒,我還以為他活不了啦。」

他擤了擤鼻涕。上到三樓,即最高一層,里厄看到左側的房門上用紅粉筆寫着:「進來吧,我上吊了。」

他們進了屋。繩子從吊燈上垂下來,正對着下面一張翻倒的椅子,桌子則推到角落裡。不過,那根繩子空吊着。

「我及時把他解下來了。」格朗說道。儘管他使用的語言極其簡單,但似乎總在字斟句酌。「當時也巧了,我剛好出門,就聽見有響動。我一看見房門上寫的字,怎麼跟您說呢,我還以為搞惡作劇呢。不過,他發出的呻吟聲,聽着很怪,甚至可以說挺恐怖的。」

他搔着腦袋:「看起來,這樣自殺的方式一定很痛苦。我自然就進去了。」

他們推開房門,在門口面對一間非常明亮,但家具簡陋的屋子。一個圓滾滾的矮個男人躺在銅床上,他呼吸很吃力,充血的眼睛注視着來人。大夫停下腳步,從那人喘息的間歇中,似乎聽出垂死老鼠的噝噝叫聲。然而,屋裡各個角落沒有一點動靜,里厄朝床邊走去。此人沒有從多高的地方跌落,摔得也不重,脊椎支撐住了。當然,還有點窒息。有必要拍一張X光片。大夫給他注射了一針樟腦油,說是幾天之內就能痊癒。

「謝謝了,大夫。」這人以窒息的聲音說道。

里厄問格朗是否報告了警察局,這位職員神態未免有點尷尬——

「沒有,」他說道,「哦!沒有。當時我想,最緊迫的……」

「當然了,」里厄截口說道,「那由我去辦吧。」

可是這時,床上的病人躁動起來,抬起身子阻止,說他很好,沒必要去報告。

「您冷靜些,」里厄說道,「這算不上案件,請相信我,我必須去做個聲明。」

「噢!」對方哀嘆。

他隨即將身子往後一仰,開始飲泣。這陣工夫,格朗一直摩挲着鬍子,這時走到床前,勸道:「好了,科塔爾先生。要儘量理解。可以說,大夫有這個責任。譬如說,萬一您想不開,又要……」可是,科塔爾邊流淚邊說道,他再也不會幹這種傻事了,那也是一時糊塗,現在他只求讓他清靜。里厄開出藥方。「就這樣說定了,」里厄說道,「不談這事了,三兩天後我再過來瞧瞧。不要再干傻事了。」來到樓梯平台,里厄對格朗說,他不得不去報警,但是會要求警長過兩天再來調查。「今天夜裡還得監視他。他有家人嗎?」「我沒見過他的家人。不過,我可以親自守夜。」格朗搖着頭又說,「您應當注意到,我都談不上認識他。但是總得互助嘛。」經過走廊的時候,里厄還不由自主地觀察各個角落,問格朗在他這街區,老鼠是否徹底消失了。這名職員對此一無所知。確實有人跟他說過鼠患的事,但是,他沒大留心這個街區的傳聞。「我操心別的事呢。」格朗說道。里厄便同他握手告別,急着要去瞧瞧門房的病情,然後就給妻子寫信。

報販叫賣晚報,吆喝着老鼠停止侵擾了。然而,里厄看到病人情況不妙,只見老門房半個身子探到床外,一隻手按住腹部,另一隻手摟着脖子,正在嘔吐不止,恨不能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往垃圾桶里一口一口吐出淺紅色的膽汁。門房長時間用力嘔吐,已經上氣不接下氣,重又倒在床上。他的體溫還高達三十九度五,頸部淋巴結和四肢都腫起來,肋側兩塊淺色黑斑不斷擴大。現在他開始哀怨內臟疼痛了。

「真是火燒火燎的,」他說道,「這可惡的東西,從裡邊燒我。」他那煤煙色的嘴唇,說話已經吃音了;他那對轉向大夫的金魚眼因頭痛而漾出了淚水。他妻子惴惴不安地看着一言不發的里厄。「大夫,」她終於問道,「這是什麼病啊?」「什麼病都有可能。但是現在還確診不了。直到今天晚上,不要吃東西,服用清洗腸胃的淨化劑。讓他大量喝水。」門房恰恰渴得要命。里厄回到家,便打電話給他的同行里夏爾,本城最有名望的一位醫生。「沒有,」里夏爾說道,「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沒有高燒和局部組織發炎?」「嗯!那倒有兩例,淋巴結異常腫大。」「極不正常嗎?」「嗯,」里夏爾答道,「所謂正常,您也知道……」晚上,無論什麼情況,門房都在說胡話,高燒四十度,還在抱怨老鼠。里厄試用固定性膿腫處理,用松節油燒灼時,門房號叫着:「噢!這些可惡的東西!」淋巴結越腫越大,摸着跟木質一樣堅硬。門房的妻子嚇壞了。「夜裡您要守着,」大夫對她說,「情況不好就叫我。」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天空晴朗,濕度較大,微風習習已有暖意,從最邊遠的郊區帶來鮮花的芳香。早晨街上的喧鬧聲,似乎比往常更熱鬧,也更歡快,我們的小城經歷了一星期惶恐隱憂,這天總算解脫出來,全城呈現出春回大地的景色。里厄本人接到妻子的回信,也放下心來,便懷着輕鬆的心情下樓,來到門房家中。到了清晨,體溫果然降下來,只有三十八度了,病人還很虛弱,但是躺在床上能報以微笑了。「病好轉了,對吧,大夫?」病人的妻子問道。

「還有待觀察。」

不料,到了中午,體溫一下子躥升到四十度,時時陷入譫妄狀態,重又嘔吐起來。脖子的淋巴結一碰就痛,門房的頭也仿佛要儘可能遠離身體。他妻子坐在床腳,兩隻手放在被子上,輕輕地握着病人的雙腳。她注視着里厄。

「聽我說,」里厄說道,「必須把他隔離,進行特殊的治療。我給醫院打電話,叫來救護車把他送走。」

兩小時之後,上了救護車,大夫和門房的妻子俯身注視病人。病人滿嘴生出蕈狀贅生物,只能說出隻言片語:「老鼠!」他臉色鐵青,嘴唇蠟黃,眼皮則呈鉛灰色,呼吸急促,氣息斷斷續續,他被淋巴結腫痛折磨得身子散了架,蜷成一團的軀體深深陷入擔架里,就好像要用擔架將他包裹起來,又好像地下深層有什麼東西在不斷地召喚他。門房在無形的重壓下斷氣了。他妻子哭道:

「就沒有希望了嗎,大夫?」

「他死了。」里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