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譯序 真理原本的面目 · 1 線上閱讀

李玉民

這部《鼠疫》,通常論來,是象徵小說,哲理小說。不過,作者在文中界定得更為具體:「這部紀事體小說」,他還強調指出,採用「歷史學家的筆法」。生怕讀者誤解似的,敘述者(最后里厄承認是他本人,作者的替身)特意說明了這一點。不妨引用原話,讓其像路標一樣立在這裡,指引我們閱讀:

由塔魯倡導而組建起來的衛生防疫隊,應給以充分客觀的評價。這也就是為什麼,敘述者不會高歌稱頌人的意願和英雄主義,適當地重視英雄主義也就夠了。但是,他還繼續以歷史學家的筆法,記述當時鼠疫肆虐,給我們所有同胞造成怎樣破碎而又苛求的心。

所謂「給以充分客觀的評價」「適當地重視英雄主義」,粗看也許是虛筆謙抑,泛泛承讓,恐非作者真實的意圖。歷史學家的筆法,也並不意味着不能頌揚英雄主義,尤其像塔魯這樣一批志願者,協助里厄這樣一些盡職的大夫,一起抗擊鼠疫,堅持十個月,隨時隨地都有被感染的生命之虞,他們的行為怎麼就不能被歌頌呢?事關對這部小說整體的理解,我不免半信半疑,仍懷着一般人的閱讀心理,期待着在這場大災大難中,看到可歌可泣的故事,卻又被迎頭澆來一盆冷水,只見敘述者進一步解釋:

不錯,如果人真的非要為自己樹立起榜樣和楷模,即所謂的英雄,如果在這個故事中非得有個英雄不可,那麼敘述者恰恰要推薦這個微不足道、不顯山露水的英雄:他只有那麼一點善良之心,還有一種看似可笑的理想。這就將賦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確認二加二就是等於四,並且歸還英雄主義其應有的次要地位,緊隨幸福的豪放欲求之後,從來就沒有超越過。同樣,這也將賦予這部紀事體小說應有的特點,即敘述過程懷着真情實感,也就是說,不以一場演出的那種惡劣手法,既不惡意地大張撻伐,也不極盡誇飾之能事。

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樹立英雄的楷模也就罷了,如若樹立,怎麼也輪不到格朗這個窩囊廢呀,總該是頂天立地的硬漢塔魯吧。這還是次要的。經過仔細琢磨,我覺得這段話分量相當重,以加繆嚴謹的文風,不會是戲言妄語,看來鄭重其事,似乎在宣告這部小說的宗旨和原則,提出了自己的標準。

首先,小說就不該是約定俗成的英雄頌歌。這部小說的所有人物,包括表現突出的里厄大夫和塔魯等,無不是群體中的普通一分子,哪個也沒有被塑造成為高大的英雄形象,這就顛覆了亂世出英雄的傳統,也顛覆了所謂「英雄」的概念。英雄主義何以該回到次要地位,作者一句話就道破了:英雄主義「從來就沒有超越」尋求「幸福的豪放欲求」,換言之,這是其固有的功利性使然。那麼誰來占主要地位呢?當然就是所有普通人物了。說到底,《鼠疫》通篇講的就是這個問題。

其次,「這就將賦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這句話值得好好掂量,疑似更為重大的顛覆,而且顛覆到真理的頭上了。「原本的面目」,莫非我們所認識的真理,並沒有見到本相?這裡又不是確指哪一條真理,而是泛指一切真理,簡短一句話,好大的口氣。言下之意,雖未得其詳,但是,我們憑藉經驗,不妨揣度一下:一提起真理,自然聯想到「放之四海而皆準」,何其高遠,何其聖潔,與我們的日常生活,仿佛相距十萬八千里!這表明至少在我的心目中,真理已經神聖化了、偶像化了。那麼,怎麼才是「原本的面目」呢?且看書中這樣一段話:

必須以這種或那種方式進行鬥爭,絕不能跪下求饒。問題全在於控制局面,儘量少死人,少造成親人永別。為此也只有一種方法,就是同鼠疫搏鬥。這個真理並不值得讚揚,這只是順理成章的事。

面對肆虐的鼠疫,絕不能跪下求饒,任其擺布,不管以什麼方式,必須與之搏鬥,這就是《鼠疫》通篇彰顯的真理,而這個真理,在作者看來「只是順理成章的事」,「並不值得讚揚」。

以上兩點——「歸還英雄主義其應有的次要地位」和「賦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去偽存真,去其神聖性,去其偶像色彩,存留本真,將這種高不可攀的大詞宏旨,拉低到常人理解的水平,「順理成章」,也就是合乎常情常理。

這是本書的兩大關目,關聯着人與世界的方方面面:以鼠疫為象徵的命運、苦難、上帝、信仰、生與死、愛情、親情、社會、道德、善惡、憐憫、良心、責任、抗爭等,這一切,不再是抽象的思想概念,而與書中人物息息相關,需天天面對,時刻處理。

奧蘭,一座幾十萬居民的城市,本來正常生活,各自忙碌,互不相干,卻突然鬧起鼠疫,全城封閉,一切就全變了。全城僅僅演繹着集體的歷史,個人命運不復存在了。

鼠疫這個象徵物,最容易讓人聯想到小說寫作的歷史背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在歐洲泛濫的法西斯主義。不過,這種象徵顯然預留了很大空間,大大淡化了具體所指。羅蘭·巴特發出批評的聲音,對此頗有微詞,加繆在答覆中有這樣一段話:

「《鼠疫》,本意是希望讀出多重含義,但是從內容上看很明顯,是歐洲抵抗納粹的鬥爭。證據就是這個敵人沒有指明,而在歐洲各國,人人都能指認出來……《鼠疫》,在一定意義上,超越了一部抵抗的紀事體小說。但是可以肯定,它還不失為這樣一部作品。」

加繆一方面強調鼠疫的多重含義,另一方面又堅持這部作品的歷史背景和抵抗納粹的鬥爭。這並不矛盾。具體所指,這是不言而喻的,倒是「讀出多重含義」更為難能可貴。象徵如果過分貼近時代背景,隨着時間的推移,象徵意義就萎縮褪色了。加繆創作《鼠疫》時,想必有意模糊了象徵的確指和泛指的界限,結果預留的空間與日俱增,能和讀者的想象互動。因此,將近七十年過後,那段歷史雖然不會被忘記,但是這種多重意義的象徵,則由時間和紛擾的世界增添了新的內容。也許這就是為什麼《鼠疫》歷經大半個世紀,非但沒有被人遺忘,反而越傳越廣,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重視和讀者的喜愛,單在法國本土,銷售量就高達五百萬冊,成為不可多得的長銷的暢銷書。

作為一部哲理小說,這真是個奇蹟,須知,不管從哪方面看,《鼠疫》都不具備一般暢銷書特定的要素。正如敘述者所坦言的:「這場鼠疫運行良好,如同一種謹慎而無可挑剔的行政管理」,「根本沒有任何引人入勝的東西可以報道」,沒有「類似老故事中的那種鼓舞人心的英雄,或者不同凡響的行為」,「不像大火那樣壯觀而又殘酷」,就連瘟疫初起時,縈繞在里厄大夫頭腦中的「那種激情澎湃的壯觀景象」,也蕩然無存了。尤其這場災難持續時間長,單調到了極點,人所遭受的痛苦本身,「當時就喪失其感人的特點」。

由此可見,作者本人都承認,鼠疫期間發生的故事單調得很,既不壯觀也不感人,那麼這部小說憑什麼進入暢銷的經典行列呢?我們還需要從文本中尋求答案:

「敘述者的態度傾向於客觀,以求杜絕歪曲事實,尤其杜絕昧良心的話。他幾乎不肯為求藝術效果而改變什麼,僅僅照顧到敘述大體連貫的基本需要。正是這種客觀性本身指導他現在要說,那個時期的巨大痛苦,最普遍又最深重的痛苦,如果說是生離死別的話,重新描繪鼠疫那個階段,如果說在思想上是責無旁貸的話,那麼這種痛苦本身當時就喪失其感人的特點也同樣是千真萬確的。」

這裡進一步說明了歷史學家的筆法,特別強調客觀性,不為追求藝術效果而改變事實。作者重申的這種寫作態度,足以保證本書的宗旨和原則一以貫之,即我所說的通篇彰顯的兩大關目:普通人物唱主角,恢復真理原本的面目。這種創作理念,在《西緒福斯神話》這樣的哲學著作中無法實踐,於是加繆說:「你要想成為哲學家,那就寫小說吧。」講這話是有背景的,與其說是勸告別人,不如說是自勉。

我們知道,加繆的「三部荒誕之作」,即中篇小說《局外人》、劇本《卡利古拉》和哲學隨筆《西緒福斯神話》,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相繼發表,自成荒誕理論體系。按說,哲學論述與文學形式這樣相互支撐和印證,效果已經相當可觀了。然而,這個體系總括來說,只論述演繹了荒誕性,尚缺乏與之相制衡的反抗,於是有了第二個作品系列:長篇小說《鼠疫》(1947)、劇本《正義者》(1949)和厚重的理論力作《反抗者》(1951),這就是以反抗為主題的另一個「三位一體」系列。

第一個系列以「荒誕」為主題,還缺少一個鮮明生動的、震懾人心的荒誕象徵。荒誕的象徵,在《西緒福斯神話》中流於抽象,在《局外人》中流於模糊,在《卡利古拉》中流於單弱,因而需要一個振聾發聵,能引起萬眾驚怖而猛醒的荒誕象徵。同樣,還缺少一個人物眾多、情節跌宕起伏的長篇複雜故事,需要創造一種刺激人神經,強迫人思考的創巨痛深的特殊氛圍。《鼠疫》就這樣應運而生了。

鼠疫這個瘟神,在人類歷史上多次行妖作怪,大範圍肆虐製造的恐怖慘景,史書多有詳細記載,給人類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恐怖印象。單單「鼠疫」這兩個字,就能先聲奪人,一旦作為荒誕的象徵出現,就成為不二之選。

在《鼠疫》中,這個瘟神不減當日威風,果然有驚人之舉,要獨霸幾十萬居民的奧蘭城,就先發制人,放出成千上萬隻疫鼠,滿街亂竄,發出吱吱哀叫,猝死在行人腳下。恐怖氣氛與日俱增,老鼠在城中逐漸滅絕,便輪到人應徵充當疫兵了。圍城中的一切都聽瘟神的調遣,都圍着瘟神運轉,這便是典型的荒誕世界了。

人一旦意識到世界荒誕,即便沒有感染上疫症,也平添了心病,這就是身陷圍城,心陷絕境的徵兆。人什麼都不能自主了,完全喪失了自我,那麼人還剩下什麼,還能做什麼呢?

在此之前,他們絕不肯將自己的痛苦跟不幸混為一談,可是現在,他們卻接受了這種混淆。他們沒了記憶,也沒了希望,就立足於當下了。其實,在他們眼裡,一切都變為當下了。實話實說,鼠疫剝奪了所有人愛的能力,甚至剝奪了友愛的能力。因為,愛要求一點未來,而我們只剩下一些當下的瞬間了。

是的,頭幾個星期,大家還很激憤,還盼望這種集體受難早些結束。然而,鼠疫猖獗日甚一日,無休無止,瘟神的戰車來回碾軋,什麼情愛友愛,什麼記憶希望,什麼社會、道德、信仰、憐憫心、責任感,一切都被碾得粉碎。普遍的沮喪情緒,安於絕望的心態,比絕望本身還要糟糕。「只剩下一些當下的瞬間了」,這不就等於坐以待斃嗎?

坐以待斃是大部分人的傾向,就連「新派倫理學家」都宣揚只能跪下求饒,無論做什麼都於事無補。帕納盧神父則表明基督教的觀點,闡明鼠疫「發自天意」,是對世人的懲罰,「永恆之志通過死亡、惶恐和呼號的途徑,引導我們走向本原的沉寂和生命的前提」,換言之,基督教徒只能表達篤信,餘下的事,上帝自有安排。

其實,這種傾向只是表面現象;誰也不甘心等待上帝的安排,「任何人都沒有完全聽天由命」,「甚至自以為相信上帝的帕納盧也不相信」。奧蘭城的秩序既然由死亡來維持,這就迫使人思考,是否還有別種選擇。就連組織祈禱周的帕納盧神父,在布道時也明確指出,「反思」的時刻到了。他說道:

「進行勸導,伸出友愛之手,靠這種辦法督促你們向善已經過時了。今天,真實情況就是一道命令。而救贖之路,現在就由紅色長矛向你們指明,並且推動你們上路。我的弟兄們,上帝的仁慈最終就表現在這方面,即賦予一切事物以兩面:善與惡,憤怒與憐憫,鼠疫與救贖。就連危害你們的這場災難,也是對你們的教育。給你們指明道路。」

帕納盧神父的這段話無意中指出一個荒誕的問題:鼠疫就是救贖,就是對世人的教育。我們可以拋開他講這話的動機、前提和結論,拿來比較一下書中有識者的思想和行為,卻是一個很有趣的殊途同歸的事例。

同帕納盧神父相對應的兩個不信上帝的人,則是兩個極有見識、極清醒的人物:一個是幹勁十足,以治病救人為己任的里厄大夫;另一個是極力反對死刑的社會活動家,全身心投入抗擊鼠疫的鬥士塔魯。當全城人陷入鼠疫的圍牆裡,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人心大崩潰的時候,塔魯和里厄卻心有靈犀,很快就走到一起,為了同一種鬥爭。

抗擊鼠疫的這兩個靈魂人物,因鼠疫而走到一起,也是殊途同歸,各有各的反抗史。兩個人的幾次談話,越談越深入,由里厄的敘述和塔魯的紀事鋪衍綴補,無一不切中荒誕這個主題意旨。同樣,帕納盧的兩場布道,則從側面乃至反面襯託了荒誕主題。這些表現荒誕——反抗主題的大脈絡貫穿全書,串聯起眾多人物的命運:殊途同歸,最終都投入了這場鬥爭。

書中最不可思議又最順理成章的事,就是社會上各色人等,原本不是一路人,甚至是敵對者,卻都陸續會聚到里厄和塔魯的反抗旗幟下了。這正是荒誕的象徵,鼠疫所起到的教育作用。但是教育的結果,卻與帕納盧神父布道所期望的恰恰相反,不是抽象的棄惡揚善,而是奮起同死亡做鬥爭。

鼠疫這個荒誕象徵,其示範效應產生了奇蹟,如影傳形,如鏡示相,幻化出了魔之形,惡之相,肆虐於社會的各個領域,擠壓掉人生的空間,使得所有人,無論所謂的「善」人還是「惡」人,都無路可逃,不想死就只有拼死一搏了。這場鬥爭越慘烈,就越能激發人抗爭,就連有案底的社會不安定分子、鼠疫期間走私發財的科塔爾,就連社會秩序的維護者、總以審視的目光看別人的預審法官奧通,乃至傳統宗教的代表人物帕納盧神父,都紛紛投入了這場戰鬥。正如里厄那樣,「在同現實世界進行鬥爭,自認為走在通往真理的路上」。

讓人人都「走在通往真理的路上」,這就是加繆講「想成為哲學家就寫小說」這句話的初衷吧。同樣,這也正應了上文提到的兩大關目:「賦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和「歸還英雄主義其應有的次要地位」。作者確實沒有為求藝術效果而改變什麼,結果順理成章,原本面目的真理更容易被人理解和掌握,而不貼英雄標籤的人物事跡也更貼近現實生活。正是基於這些品質,小說《鼠疫》拓展了,並且形象生動地演示了荒誕——反抗的主題,在荒誕的現實世界的多層面上,全方位地給人以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