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第4節:戰爭還在天邊喘息 線上閱讀

方圓好幾里像我這麼大的半大小子,沒見過山洞,沒見過隱士,沒見過巫師,沒見過大盜,沒見過少林和尚,沒見過蔣匪特務,所以把所有對「怪力亂神」的敬畏景仰都落實到老流氓孔建國和他的小房子身上。我們敲老流氓孔建國的門,聽老流氓孔建國講那過去的故事。我們的議題很廣泛:拳法、內功、冷兵器的製造、火藥的配製,如何挨打,如何把人打得內臟出血但是外面一點看不出來,如何一戰成名兩天立萬兒,誰又把誰叉了,誰又拍了什麼樣的婆子,誰又奪了誰的情兒。天氣冷的時候,我們鞧在老流氓孔建國的小房裡,四壁貼着半年前的《人民日報》和大奶大腿的洋妞掛曆,爐子裡有蜂窩煤,就在爐膛兒的凹陷處燜幾塊白薯,在上面再坐一壺熱水。天氣轉暖,幾個臭小子擠在一間小屋子裡,味道容易餿,就挪到樓群間的槐樹底下,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們去防空洞。

我們真心感謝毛主席和那些開國的將帥,感謝他們對自己經歷過的戰爭歲月的留戀,號召「深挖洞廣積糧」,我們有了防空洞。戰爭還在天邊喘息,還會像潮水一樣蔓延過來,還會像蝙蝠一樣滑翔過來,還會像蝸牛一樣潛行過來。危險還在,暴力還在。我們對防空洞比所有人都熟悉。地上的世界,是屬於那些寫小說和散文的叔叔大嬸們的,黑夜不存在,天總是藍藍的,姑娘總是壯壯的。地下的世界是老流氓孔建國和我們的,沒有黑夜,沒有藍天,沒有健康的壯姑娘,時間稠得像漿糊。

我們仔細看管我們勢力範圍內的大小防空洞入口。我們不怕片兒警和街道大媽。我們那兒的片兒警赤手空拳沒傢伙帶,都是被嚇大的。派出所牆上刷着標語:「搶劫警車是違法的,毆打民警是要坐牢的」、「不准私造槍支,不准私藏彈藥」。他們天一擦黑就不敢出門,最多抄抄假新疆人在街邊支的烤羊肉串和切糕甜食攤子。真新疆人,漢話都說不利落,騎個無照三輪車,車上是烤肉串的鐵架子或是用杏干和果仁擺兌得表面光鮮的切糕。這些人沒人敢惹。這些新疆人,一個人身上最少帶兩把刀,腰裡一把彎刀,靴子裡一把小刀,漢話說不利落,一着急,就用刀子說話。街道大媽左胳膊上戴個紅袖標,用個曲別針別了,照料所有片兒警照料不到的地方。其中最牛的是胡大媽,奶大垂腹,從不戴奶罩。胡大媽裹小腳,但是天生神力,一般質量的門閂一腳就踹開。團結湖地方志上記載,光天化日之下,工廠機關上班時間,胡大媽破門而入,一個月最多將五對姦夫淫婦捉拿在床,和當時地方上著名的獵殺麻雀大王一起上台領獎。有一回,天剛黑,胡大媽順着煙味兒找過來,幾乎一腳進了防空洞,好在偷偷抽煙的幾個人里有劉京偉在,臨大事有靜氣,提了虎頭牌的大手電,衝到防空洞口,迎了胡大媽,吐出舌頭,哈喇子尺長,手電從下往上一照腦袋,舌頭紅彤彤的,哈喇子銀亮亮的,胡大媽當下就癱了。

我們怕的是爹媽之類的大人,怕我們學壞的理由讓他們充滿正義感。大洞口常常有老長的鑄鐵蓋子蓋着,我們就在鐵蓋中間碼上一溜磚頭,當成乒乓球檯,常常假裝打來打去,大人就不在意了。小洞口沒好辦法,就在周圍堆些亂石頭,挖幾個一尺深的陷阱,往裡面大便小便,倒插些削尖的竹籤子或放個大號老鼠夾子,弄得又亂又臭又兇險,一般人不敢靠近。

剛剛占據防空洞的時候,我們四面勘查過。打乒乓球的洞口被我們稱為「大黑洞」,就在樓群一角,周圍兩棵大槐樹,白天很少見光,到晚上更黑。我們幾個費力地搬開鑄鐵蓋子,露出水泥台階,台階下面是黑黑的洞口,我們的勘察從「大黑洞」開始。劉京偉一手打着虎頭牌手電,一手拿了一個塑料指南針,走在最前面。他斜挎一個地質包,帆布的,經磨防水,包的側面還有兩個掛地質錘的袢兒,上面掛了一個一頭尖一頭平的地質錘,包裡面八節手電備用電池。劉京偉的大哥是學地質的,這些行頭都是他大哥給劉京偉配備的。十幾年後

,劉京偉在北京美洲俱樂部事事兒地請我喝下午茶,給我看他恆溫保濕的私人雪茄屜里粗細長短不等的COHIBA牌雪茄煙。他把粗大的COHIBA在鼻孔下蹭來蹭去,從來不修剪的鼻毛不自主地輕拂COHIBA的身體。劉京偉的眼神遊離於COHIBA和他的鼻毛之外,他飄忽地看着窗外,窗外是污染籠罩下的城市。劉京偉輕柔而漫長地嘆了口氣,徐徐告訴我,他第一次感覺人生美好,就是我們勘察防空洞,他一身職業裝備走在最前面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