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繁花相送:第十七章 我的心有缺口 · 下 線上閱讀

到醫院時,正碰到辛辰下了出租車等在門口,三個人匆匆趕往內科急診病房,只見李馨半躺在病床上,辛開明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爸爸,媽媽怎麼樣?」

「吃了藥,做了心電圖。」辛開明輕聲說,「醫生說今天留院觀察,明天做一個全面檢查,可能要請神經內科醫生會診。」

辛笛鬆了口氣,李馨患有並不算嚴重的慢性風濕性心臟病,這些年注意保養和鍛煉,身體狀況看上去良好,但總有隱憂。

李馨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沒事的,很晚了,小笛留下來陪我就行,你們都回去吧。」她看清楚辛笛的衣着,頓時皺眉,「小笛,再怎麼急,也不能穿這麼短的睡衣到處跑,太不像樣了,還是你爸爸留下來,小戴趕緊送她回家。」

辛笛暗叫好險,連忙攏住襯衫,「好吧好吧,我明天一早就過來,保證穿得整整齊齊。爸爸,有什麼事,你馬上打我電話。」忽而今夏小說

辛笛早上六點就出門去了醫院,辛辰跟她說好中午帶雞湯上去,讓她不用訂醫院的盒飯。她提了店員打好包的雞湯過來,路非也在旁邊買了花和果籃,兩人上樓到李馨住的病房,正要進去,只聽裡面傳出李馨稍微提高一點的聲音:「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傻,媽媽說的話全聽不進去,總之,小辰現在住你那邊,你要留意別讓她跟戴維凡多接觸。」長夜難明小說

辛辰停住腳步,一臉的匪夷所思,路非皺眉剛要說話,裡面辛笛已經開了口:「媽,你可真是越說越離譜了,辰子哪屑於去幹這種事。」

「你和你爸爸一個腔調,小辰的心機你根本不了解。以前的事不用提了,現在別說路非被她攪得跟未婚妻取消了婚約,你謝阿姨為這事很生氣,就是馮以安家裡,昨天也鬧出了好大的風波。」高智商犯罪小說

「馮以安早和辰子分手了,他家的事怎麼又怪得到她頭上?」

路非將手裡的東西放到牆邊,伸手拉辛辰,「我們先去那邊坐坐。」

辛辰不動,帶點嘲笑看着他,李馨的聲音繼續從室內傳來,「你以為他們為什麼分手?小馮的媽媽從一開始就覺得小辰成長的家庭不夠正常,單親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心理問題,一直反對他們交往,也就是小馮堅持,他們才勉強同意了。可前不久,他們又不知怎麼打聽到她高中沒畢業就拍過人流醫院的廣告,上大學又交了不少男朋友,一聽到小馮說想和小辰結婚就發火了,勒令他們分手。他們兩口子只一個寶貝兒子,怎麼肯松這個口?」

辛笛的聲音是不可思議的,「這理由也太扯了,馮以安還是不是成年男人呀,這麼受他家裡擺布。」

「當初你爸爸要把小辰介紹給小馮,我就覺得不妥當,跟你爸說,弄得不好,不要說當不成親家,反而會讓老同事見面尷尬,我沒說錯吧?本來分手了就算了,也不知道小辰給小馮示意了什麼,他突然回去跟父母攤牌,非要跟小辰和好,家裡鬧得一團糟,小馮的媽媽打電話給我訴苦,我能說什麼,回來說你爸爸,你爸爸倒怪我,我這才氣得胸口疼。」

辛辰扯着嘴角笑了,將手裡的雞湯遞給路非,輕聲說:「偷聽別人講話可真不好,回回都能聽到讓自己難堪的話。麻煩幫我帶進去吧,不用說我來過。」她不等路非說什麼,轉身大步離開了。

醫院的電梯照例擁擠而緩慢,每層樓都有人進進出出,每個人看上去都表情愁苦,各懷心事。辛辰靠到角落站着,側頭看身邊鏡面映出的那些鬱結的眉頭,最後凝視住自己,她仍然帶着那點笑意,可也是一張沒有任何愉悅之意的面孔。她知道大媽雖然說不上喜歡自己,但畢竟這麼多年毫無虧欠,總維持着表面的關心和親切,的確沒料到她私底下已經視自己如狐狸精了,而且是罪名如此確鑿的狐狸精。

她的手機響起,拿出來一看,是馮以安打來的,她等電梯下到一樓,一邊隨着人流往外走,一邊接聽:「你好。」

「小辰,現在有空嗎?」

「有什麼事嗎,以安?」

「你在哪兒?我過來接你。」

「我在探視病人,馬上要趕去工作,能在電話里說嗎?」

「一個自由職業者居然開始拿工作來搪塞我了。」馮以安的聲音再次帶上了譏諷,「對不起,電話里實在說不清,請賞臉抽出點時間和我見個面,不會耽誤你太久。」

想到剛才在病房外聽到的實在讓她不愉快的談話內容,她意興闌珊,「以安,我們分了手,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偶然碰上時打個招呼就算了,你覺得我會有興趣當面領教你這麼尖刻的講話口氣嗎?」馮以安顯然沒料到她如此直接,一時說不出話來,辛辰彬彬有禮地說:「就這樣吧,我掛了,再見。」

沒等她把手機放回包里,電話又打了進來,還是馮以安,她嘆口氣,重新接聽:「你好,還有什麼事嗎?」

「對不起,我道歉,小辰,剛才是我不對。」馮以安的聲音苦惱。

「算了,我的語氣也說不上好,」她猶豫一下,還是說,「以安,請不要為我跟你家裡人起爭執。」

「你從來就沒在乎過我,對不對?」馮以安重新暴躁起來。

沒等辛辰說話,這次馮以安先掛了電話。

辛辰收起手機,正要走出醫院,只見幾個穿着白袍的醫生迎面走來,被簇擁在當中的那男人清瘦修長,大概50歲出頭,戴着無框眼鏡,兩鬢微斑,她一眼認出,正是路非的舅舅謝思齊,他十一年前曾給她診斷過睡眠癱瘓症。

她並不準備貿然打招呼,看着學者風度猶勝當年的謝醫生從身邊走過,不由得記起當年路非帶她來看病,站在這門口,她不肯進醫院,轉身要走,手卻被路非牢牢地抓住,他那樣溫和地看着她,耐心地呵哄,盛夏陽光透過樹蔭灑在他身上,光影斑駁間他的笑容和煦如春日,這個突如其來的回憶讓她微微失神。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握住她的手,她悚然一驚,回頭一看,正是路非。

路非將她的手握得很緊,但並不看她,拉住她的同時,叫謝思齊,「舅舅。」

謝思齊止步回頭,「路非,你怎麼在這邊?」

「我來看李阿姨,她住內科病房1907床。」

謝思齊點點頭,「對,辛主任的夫人,我早上會同心臟外科大夫去給她會診過,應該沒有大礙,這位小姐是——」

「她是辛叔叔的侄女辛辰,以前我帶她來請舅舅看過病,不過那會兒她還小,只有14歲,你可能不記得了。」

謝思明笑了,「請不要質疑一個做了一輩子神經內科研究的大夫的記憶力,路非,這是你從小到大唯一帶來給我見過的女孩子,我當然有印象。」他和藹地看着辛辰,「現在還有睡眠障礙嗎?」

辛辰着實覺得荒謬,卻只能保持微笑,「就算還有,我也已經適應了,謝謝謝醫生。」

謝思齊笑着說:「對,現在成年人出現睡眠問題的比例很高,自己調整很重要。路非,有空帶女朋友來我家吃飯,我先進去了。」

目送謝思齊走遠,辛辰似笑非笑看向路非,「你不會是打定主意要跟我調情了吧?」

「別為在樓上聽到的話生氣。」

「我倒是真沒生氣,最多就是吃驚,如果現在還有個男人能激發我去勾引、去破壞的願望,我似乎要感激了。」

她語氣里那點蒼涼的嘲諷之意讓路非默然,他靜靜地看着她,停了一會兒才說:「小辰,用別人的偏見來懲罰自己,是對自己的不公平。」

辛辰揚眉,嘴角掛着一個淺笑,「幸好我對公平這個東西沒太強烈的固執。你剛才也聽到了,眼下大概有兩個母親覺得我對他們的兒子有企圖,一個母親覺得我對她女兒的男朋友動了覬覦之心,你再這麼拉住我的手,是不是想徹底證實我的不清白。」

路非輕輕鬆開手,「李阿姨誤會了,我父母的確對我解除婚約不滿意,但我昨晚和若櫟達成諒解以後,已經和他們認真談過,不關任何人的事,只是我的問題。」

「謝謝你,那麼至少我的罪名可以少一樁,我真得去工作了。」

「我送你過去。」

「不用了,接下來我們保持點合適的距離,好嗎?在我走之前,我不想再惹更多的麻煩了。」

她頭也不回,走到醫院門前排隊候客的出租車前,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辛辰直接去了戴維凡的廣告公司。

嚴旭暉移師攝影棚後,畫冊的拍攝進度明顯加快了。她不用再去拍攝現場,戴維凡在公司給她安排了辦公桌和電腦,她開始對前期拍攝的圖片進行最後的修圖程序。最難處理的還是四月花園拍攝的那部分圖片,老式房子、古董家具固然有情調,但燈光處理不及專業攝影棚周到,幾個在迴廊半露天環境下拍攝的場景,模特的頭髮被風吹拂到臉上,細細的髮絲修起來格外費神。

馮以安發來一條短信,請她定時間見面,她不想回復,直接關了手機,一直專心忙碌到晚上八點,晚餐是和其他員工一塊吃的盒飯,廣告公司加班的員工都要走了她才起身。

這樣大半天伏在電腦前面,眼睛發酸頭髮暈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出來以後,她和幾個活潑談笑的年輕男女揮手說再見,他們離去,她卻並不邁步,收斂了那點笑意,立在路燈照亮的街道,仰頭看着灰濛濛的天空,抬起左手揉着後頸,突然有點不知道去哪兒好了。

過了好一會兒,辛辰才懶洋洋邁開腳步,向地下通道走去,準備過馬路去對面的公共汽車站。坐自動扶梯下到下面,只聽前面傳來小提琴的聲音,她走過去,在拉琴人面前停住腳步。

地下通道平時比較常見的是各式地攤,偶爾有人賣藝,都是盲人拉二胡吹葫蘆絲之類,今天拉小提琴的是個瘦削矮小的年輕男孩,頭髮略為蓬亂,面前放了一個紙盒,裡面零星丟着一些鈔票和硬幣。地下通道里燈光昏黃,行人來去匆匆,並沒有幾個人在他面前駐足,他卻毫不在乎,專注地拉着小提琴,沉浸在自己的音樂聲中。一曲終了,無人喝彩。他將琴弓交到左手,彎腰從地上拿起礦泉水喝了一大口。

「我想聽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悅》,可以嗎?」辛辰輕聲問。

他一怔,抬頭看向她,似乎帶着點羞澀之意,馬上移開視線,點了點頭,提着琴弓深呼吸一下,開始拉了起來。

熟悉的樂曲迎面而來,將她密密地包圍,她一動不動地站着,任憑自己瞬間神馳。

十年前,另一個男孩特意拎了琴盒去她家,站在客廳中,笑着問她:「想聽什麼?」

她眨着眼睛,卻完全對小提琴曲沒有概念,遲疑一下,說:「呃,《梁祝》?」

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聽聽這個吧,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悅》。」

她坐在沙發上,全神貫注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丰神俊秀的大男孩。上一次她看他拉琴還是小學的文藝表演,他站到台上接受大家的掌聲,她在台下和其他同學一樣仰望。而此刻,他離她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垂下眼瞼凝視手中的提琴,睫毛覆出一點陰影,修長的手指撥動琴弦,琴弓在琴上飛舞,華麗飽滿的樂曲繚繞在她那個簡陋的家中。她並無音樂素養,平時聽的多是流行歌曲,可那一刻她能真切感受到愛之喜悅與動人,無法不心曠神怡。

一曲終了,他問她:「好聽嗎?」

她的回答卻是:「以後不許你單獨拉琴給別的女孩子聽。」

他被這個孩子氣的嬌蠻逗得大笑搖頭,「小姐,我拉的是《愛之喜悅》,不是《卡門》。」

在路非走後,辛辰並沒再刻意去找這首曲子來聽,站在陌生拉琴男孩面前,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提這個要求。

琴間流淌出的歡樂曲調慢慢轉成溫厚親切,由纏綿到清澈,由欲語還休到明亮暢快,那樣的喜悅、浪漫洋溢在樂曲聲中,讓她只覺如同置身在花開的春天。

當男孩子提着琴弓的手垂下時,兩人視線相接,這次,他沒有羞澀躲閃,她輕輕鼓掌,然後從包里拿出一張鈔票,蹲下身子,放到盒中,「謝謝你,再見。」

她走向地下通道的出口,在她身後,悠揚的提琴聲再度響起。

辛辰摸了一下自己的包,小手電筒和鑰匙都在,她上了樓,進了自己的家,開燈看看,裡面空蕩得有幾分陌生感。她打開門窗,走上陽台,順防盜網欄杆攀爬的牽牛花不可能搬走,這幾天乏人照管,葉子蔫蔫地低垂着,儘管已近秋天,牽牛花花期將近結束,她還是舀來水,澆到花盆裡。手輕輕一碰,花萼謝處結着的黑色種子四散而落,往年她會把它們收集起來,一部分留到來年播種,一部分送人,現在只能任它們自生自落。

她回到客廳,席地坐下,頭次發現,有個家還是很重要的,至少在不想見任何人的時候,能夠有地方可去。

當初裝修時,因為設定了極簡風格,沒任何花樣,她於是自己出效果圖,自己監工,裝修完成那天,並沒請保潔公司,而是親自動手做開荒保潔,累得精疲力竭後,她捏着一塊抹布,也是這樣靠牆坐着,看着同樣空落的家,想着還要去買些什麼家具回來。儘管心存太多的不確定,她還是決定好好在這裡生活下去。

以滿不在乎的姿態處理完所有身外物並不難,然而處理回憶跟過去卻總是不容易的,她將頭伏到膝蓋上,一時恨不能就地躺倒睡上一覺才好。

不知過了多久,門鈴響起,辛辰懶得理睬,可是門外的人顯然決定和她比拼耐心,一下接一下不停地按着,鈴聲在空蕩的房間裡迴響得格外刺耳。她只能站起身,走到門邊,透過貓眼望出去,只見正將手指定在門鈴按鈕上的是馮以安,他穿着藍白條紋襯衫,嘴唇緊抿,透着她不熟悉的嚴厲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