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繁花相送:第十章 那年夏天 · 二 線上閱讀

林樂清戶外徒步的經驗很豐富,到美國讀書的頭一年就和同學相約去洛基山脈穿越過,此行前他研究資料,針對氣候做了充分準備,帶的帳篷、防潮墊和睡袋都很適合這樣的高海拔宿營,而辛辰帶的只是普通徒步裝備,在此地的低溫下明顯不夠用。

「我們出來就是一個團隊,我相信領隊會呼叫救援來找我們,不會扔下我們不管,同樣你也得相信,我不可能放棄你。」

這個不到20歲的大男孩語氣輕鬆,但自有一股讓人信服安心的氣度,辛辰垂下眼瞼,嘆息:「請做最理智的選擇,不要意氣用事。你隨時可以改變主意,我絕對不會怪你。」佛本是道小說

這個討論到此為止了,他們在一片廣袤的松林邊緣宿營,第二天,太陽出來,不遠處的草甸上成片野花盛開,季節迅速從夜晚的寒冬過渡到了和旭春日的光景,可是兩人都知道,這裡的天氣是反覆無常的。

他們撿拾了木柴,到開闊處生成篝火,盡力讓煙看上去濃密一些,希望能讓救援的隊伍早點找到,但到了下午,天陰下來,又開始下雨,兩人只能蜷縮在帳篷里。

辛辰清醒時,會與樂清聊天,樂清發現她是健談的,並不像頭幾天看上去那麼沉默寡言。但她說的全是從前徒步的見聞,以及他們共同生活過的城市,一點沒涉及其他。

到他們迷路的第三天,她熱度上升,面色潮紅,嘴唇乾裂,林樂清用濕毛巾給她敷額頭,收集了雨水,隔一會兒就強餵水給她喝,但她還是開始有了脫水的跡象,她再沒抓緊他的手,可是偶爾嘴唇微微開合,呼喚的隱約仍然是那個名字。

在幾乎絕望的時候,雨停了,林樂清盡力搜羅可以點着的東西,重新升起火,由戶外救援隊、村民和武警組成的搜救隊伍終於找到了他們。

「我們的確比較幸運,領隊處理得很及時,發現我們掉隊後,第一時間向管理處求救,大概還強調了一下我拿的加拿大護照。」回憶那樣接近死亡的日子,林樂清並沒什麼餘悸,反而笑道,「我們被抬下山送進衛生院,我父親接到電話已經趕過來了,馬上把我們轉到西安市區醫院,算是撿了一條命回來。」

路非從美國回來後的那段時間如同着魔般收集着網上所有與秦嶺太白山徒步有關的資料,知道林樂清完全沒有誇張,幾乎每年都有遊客、驢友和採藥的山民在山中失蹤遇難,迷路、失溫、遭遇野獸……各種原因都可能致命,而辛辰在那種情況下能活着回來,實屬僥倖。

他的手在桌下緊緊握成了拳,他無法想象,聽到他要回來,是什麼樣的念頭驅使她做出逃離的決定,在他的印象中,她一直都是倔強而從不躲閃的。

路非與林樂清道別,出了綠門咖啡館後,幾乎下意識地開車來到辛辰的住處,站在樓下看着那個沒一絲光亮的窗口,他不記得他曾多少次站在這裡這般仰望了。

七年前,路非到美國念書,辛辰考上了本市一所不起眼的綜合性大學,搬去宿舍,同時拒絕接他的郵件,兩人一下徹底失去了聯繫。接下來,他只能在與辛笛互通郵件時問一下她的近況。

辛笛給他的消息都是隻言片語:她學的平面設計專業,她交了一個男朋友,看上去不錯,她好像突然很喜歡旅遊了,她業餘時間做平面模特,我爸爸不願意她干那個,她和男友分手了,她在婚紗攝影公司兼職,她又有了一個新的追求者……

每次接到這樣的郵件,他都會反覆地看,試着從簡單的字句里組織出一個比較完整的生活,然而只是徒勞。

他父親一向對兒女要求嚴格,並不主張他們求學期間隨意往返。他在留學第二年聖誕假期才頭次回國,那時他父親早就調往南方任職,舉家南遷。他姐姐臨產在即,他待到小外甥出世,假期已經將近結束。

路非應該去北京乘飛機回美國,卻還是忍不住悄悄買了機票過來,然而辛辰家的門緊緊鎖着。他打電話給辛笛,並沒說自己在這個城市,只和她閒聊着,然後狀似無心地問起辛辰,這才知道辛辰在昆明做生意的父親那邊過寒假了。

他只能祝辛笛全家新年好,悵然地放下電話,也是和現在一樣,仰頭看那個黑黑的窗子。

天空飄着細細碎碎的雪花,陰冷潮濕,他從溫暖的南方過來,穿得並不多,可還是信步走到了市區公園後面一條僻靜的路上,隆冬時節的傍晚,又趕上這樣的天氣,這裡幾乎沒有行人。

就在路非出國的一年前,他曾陪着讀高二的辛辰在這裡散步,那時正值四月底的暮春時節,空氣溫暖,預示着這個城市漫長的夏天快要開始了。

從那年上半年開始,辛開宇突然反常地再沒出差,也沒到處跑,幾乎天天在家了。辛辰上到高二下學期,學校已經開始每天晚自習再加上周六全天補課,路非不方便到她家幫她補習,只能偶爾約在星期天帶她出去吃點東西或者走走。

路非怕耽擱辛辰做功課,總是早早地送她回家。那天她的四月調考成績出來,考得相當不錯,年級排名上升到了150名以內,能算中等偏上了。路非露出讚許的表情,帶她去看電影放鬆一下,出來以後,辛辰卻堅持不肯回去。

「明天還要上課,早點回家休息不好嗎?」

「陪我走走吧,路非,我最近做作業都要做得崩潰了,就當是考試獎勵好不好?」

路非知道自己讀過的中學出了名的功課繁重,而辛辰自從看櫻花那天答應他好好用功後,也確實收斂了玩心,最近都算得上埋頭學習了。他不忍拒絕,陪她沿公園後面漫無目的地走着。

「我最近很開心,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爸爸總在家呀,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陪我做作業,給我買消夜回來吃,逼我喝牛奶,他說儘量這樣照顧我到高考。」辛辰笑盈盈地說,「還有你也總過來陪我。」

路非嘆氣,只覺得她爸爸做的明明是一個父親早該做到的事情,可是看辛辰笑得酒窩隱現,眉眼彎彎,甚至將他與她父親並列,明顯是與他十分親近了,當然也開心。

她拉他衣袖,「我要吃羊肉串。」

路非看着那煙霧繚繞、肉串暴露在空氣中、衛生狀態可疑的燒烤攤,不禁皺眉,「還是吃冰激凌好了。」

他剛剛拒絕了她要吃冰激凌的要求,理由是天氣並不熱,小心胃痛,現在想兩害相權取其輕,可是辛辰接過他買的蛋筒,一臉得逞的笑,他頓時知道上了當,只能好氣又好笑地拍下她的頭。

他們順着這條安靜的林蔭道走着,四月底的風暖而明麗,吹得人有幾分慵懶之意,暮色薄薄,天遲遲不肯徹底暗下去。她挽着他的胳膊,夕陽將他們的身影長長投射在前方。

前面不遠處有個30歲開外、衣着整齊的男人突然在一棵樹下停下,左右看看,居然開始爬樹。路非不免驚奇,辛辰饒有興致地駐足看着。那男人低頭見有人看,有點赧然,自我解嘲地說:「女兒養蠶玩,買的桑樹葉不夠吃,好容易找到這裡有棵桑樹。」

辛辰笑着說:「以前我爸也給我摘過桑樹葉回來,我正想呢,他是不是也是這麼看四下無人,然後爬樹的。」

樹上的男人被逗樂了,「閨女折騰爸爸,天經地義。」

「喂,你別把花碰掉了,可以結桑葚的。」

那人笑着答應:「好,等結了桑葚讓你男朋友來爬樹摘,當爸爸的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們都忍不住笑了,兩人繼續往前走,沒過多遠,辛辰突然又停住腳步,「哎,碰到同學了。」

路非連忙拉她靠到路邊一棵大樹邊,借着微暗的天色,可以看到從前面公園側門出來的一對少男少女,手牽手向對面車站走去。辛辰笑得鬼鬼的,「那男生就是我們學校的百米冠軍,女生是我同班同學。」

路非好笑,敢情小孩子們都在抓緊那點有限的空餘時間戀愛,「他不是一直追求你嗎?」

「誰會那麼傻,人家不理還要一直追。」辛辰一點不上心地說,「這女生是我們班團支部書記,平時可道貌岸然呢。」

「別亂說,這詞用得不恰當。」

「你當給我改語文作業啊?那什麼詞好?一本正經,假模假式。」辛辰越說越好笑,「還是裝腔作勢?」

路非無可奈何地揉她的頭髮,「你也在約會啊,還笑人家。」

她靠在他懷裡直笑,「可是我沒裝純情玉女,我也不怕人看到。」

路非暗自慚愧,他的確不願意被她的同學看到。他背靠大樹,雙手環着她,笑着問:「那我裝了嗎?」

辛辰抬頭認真地看着他,他眉目英挺,目光滿含溫柔和笑意,讓她覺得自己如同剛才舉在手裡的冰激凌一樣,可以一點點融化在這個注視里,「你沒裝,你天生正經,我喜歡你這個樣子。」

這個表揚聽得路非有點汗顏,好吧,天生正經總比假正經要強一點,他認命地想。他俯下頭親一下她甜蜜柔軟的嘴唇,命令自己不許流連,然後對自己自嘲地說:尤其是現在,你似乎也沒有太正經到哪裡去。

他們繞着那條路一直走,辛辰一直興致勃勃地跟他說這說那,一會兒說到讀小學時和辛笛合夥養蠶,辛笛怕媽媽說,不敢拿回家,全放在她這裡,等到結了白的黃的繭,兩人興奮得各分了一半,辛笛悄悄帶回去放抽屜里,卻不提防過幾天裡面有飛蛾破繭而出,一開抽屜滿屋亂飛,惹來媽媽好一通責怪;一會兒又指着路邊的樹告訴他,這叫洋槐,樹上的白花正開得茂盛,要開沒開時才最好吃,以前奶奶用這個給她做過槐花餅,帶着清甜,十分美味。

直到夜色深重,走得再也走不動了,辛辰才答應讓他送回家。到樓下,正碰上辛開宇也往家裡走,辛辰不像別的女孩身邊有男生就要躲着家長,她大大方方叫「爸爸」,他回頭,路非不禁驚奇他的年輕。

那會兒辛開宇才35歲,看上去大概只有30出頭,更像一個哥哥,而不是一個父親,他本來若有所思,看到女兒馬上笑了,把手搭在她肩上,「瘋到這麼晚才回嗎?」語氣卻沒一點責備的意思。

辛開宇不像別的有個成長中漂亮女兒的父親那樣,對陌生男孩子一律嚴厲審視,他只是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下路非,然後和女兒進去,走進黑黑的樓道,辛辰回頭對路非微笑搖手,她的笑容和那個春日一樣深深嵌入了他的回憶中。

那樣的春日景致如在昨天,那樣的笑語如珠似乎還在耳邊縈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