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繁花相送:第八章 過去的只是時間 · 下 線上閱讀

辛辰笑,「跟我不做小妹很久了一樣,我也不害怕打雷很久了,晚安。」

出租車開走,一道閃電掠過,辛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仰頭看向天空,直到又一聲巨響,雷聲如在頭頂轟鳴掠過,她這才疾步走進漆黑的樓道。

不遠處停着的黑色奧迪Q7車門打開,路非走了出來,他送辛笛回家後,就將車開到了這裡,一直坐在車裡默默地聽着CD。他仰頭看着五樓那個窗口,終於燈光一亮,他知道辛辰到家了。

又是一陣雷聲掠過,他想,雖然剛才她朗聲回答那男孩子,她「不害怕打雷很久了」,可在閃電過後,她身體一僵,立在原處,其實跟她以前告訴他的反應並沒什麼區別,「我會拿被子堵上耳朵,可是又忍不住着了魔一樣哆嗦着等下一陣雷聲響起」。九州縹緲錄小說

然而,在白天她那樣明確地說了不再是他的責任以後,他已經找不到任何理由,像十年前那個雨夜一樣去關心她了。

十年前本市那場特大暴雨,也是在這樣的深夜開始電閃雷鳴,路非的母親和回國度假的姐姐去了上海,他父親出差在北京,他獨自在家。手機鈴音將他驚醒時,他正在熟睡。

話筒里傳來辛辰輕微的聲音:「路非,跟我聊天好嗎?」長安十二時辰小說

他迷迷糊糊地看下時間,「現在是半夜啊,小辰,你睡不着嗎?」

「我……」辛辰有點難以啟齒,顯然覺得這樣吵醒他並不理直氣壯,可又一陣雷聲掠過,她止不住聲音發抖,「停電了,我害怕,你跟我說說話吧。」

路非頓時完全清醒了,他知道辛辰的父親又出門在外,這幾天她一個人在家,「我馬上過來,等着我。」

路非換好衣服,拿了傘出門,外面已經開始下暴雨,狂風吹得傘變了形,根本無從抵擋雨水,他好容易攔到出租車,司機喃喃地說:「這雨大得可真邪門,不行,送了你我也得收車回家。」

路上根本沒有行人,天空雷電不斷,雨越來越大,好像瓢潑一般下着,雨刮急速來回擺動,看出去仍然是茫茫一片。下車後走過不遠的距離,路非即使撐着傘也差不多濕透了,他急急奔上辛辰住的五樓,剛一按門鈴,辛辰就將門打開,顯然一直守在門邊。她撲進他懷裡,緊緊地抱住他。路非扔下傘,「快放手,小辰,我身上全濕透了。」

辛辰不理,只抱着他的腰不放,同時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他們認識一年了,辛辰一向表現得開朗活潑,哪怕是使小性子,也轉眼就好了,從來沒有這樣放聲大哭過。

路非不能理解這樣孩子氣十足的哭法,可是不能不心疼,只耐心拍哄着她:「別怕別怕,我陪着你,下次遇上打雷,我也過來陪你,好嗎?」

辛辰的號啕大哭在他懷裡慢慢變成了抽噎,她明白一個15歲的女孩子,如此撒嬌實在有些過分了,可是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辛辰對這樣的雷聲有一種近乎病態的恐懼。

她的祖父因病在醫院去世,然後她就和年老體弱的奶奶同居一室。第二年早春,一個雷雨交加的晚上,她驚醒後,伸手摸到奶奶,再放心睡去,然而睡得並不踏實,做着模糊的夢。快到凌晨時,她突然翻身坐起,意識到身邊奶奶的身體是冰涼的。這時閃電將室內照得短時間明亮,奶奶一動不動,雙眼緊閉,面容有些扭曲。她靜默片刻,雷聲響起,她嚇得尖叫起來。

那一晚辛開宇並不在家,辛辰抖着手打他尋呼機,再打大伯家電話,先趕過來的是辛開明,他確認母親已經在睡夢中離世,只能緊緊抱住裹着被子蜷縮在客廳沙發上顫抖不已的侄女。

後來辛辰堅決要求和父親換了房間,可是趕上同樣的天氣,父親未歸,她獨自在家,只能拿被子用力堵住自己的耳朵。她告訴過辛開宇她的害怕,辛開宇抱歉地拍下她,保證下次儘量早點回家,後來碰上雷雨天氣,他也確實會儘快趕回來,但出差就無可奈何了。

這個夜晚,辛辰驚醒後,連忙起來關窗,狂風裹着雨水直撲進來,將她的睡衣淋得半濕。她爬回床上,完全沒了睡意,試圖找點事分散注意力,但開燈拿了本雜誌,仍然看不進去,只見檯燈燈光將自己孤單的身影投在牆壁上,而閃電一下下掠過,那個影子放大、晃動,霹靂聲一陣緊似一陣地傳來,讓她生出無數驚惶的聯想。緊接着突然停電,室內陷入一片黑暗。

她終於再也忍不住,打了路非的電話。而他趕來,全身淋得濕透,緊抱着她,願意無原則、無條件地讓她發作,她怎麼可能不放聲痛哭?

等她哭得累了,安靜下來,路非看着她被自己衣服濡濕的卡通娃娃睡衣,有點尷尬,少女的身材完全顯露在他眼前,他移開視線,「去換件睡衣,小辰,小心感冒了。」

辛辰去換了衣服,再拿來辛開宇的衣服給他換上。路非坐在沙發上,讓她躺在自己懷裡,聽她斷續零亂地講着,這才知道她恐懼的由來。看着她略微紅腫的眼睛,他沒法告訴她生老病死本是尋常事,世上並無鬼神之說。對一個從12歲累積下來恐懼的孩子,當然只有擁抱是最有效的安慰。

而且,她願意選擇在他懷裡哭泣。

外面雷聲沒那麼密集了,可雨仍然下得很大,辛辰貼在他胸前沉沉睡去,他抱起她,將她放到床上,替她蓋上毛巾被,然後靠床頭坐着,卻完全沒有睡意。憐惜地撫摩着她濃密的頭髮,他想,如果可能,他希望以後她在害怕的時候,想到的懷抱都是他的。

現在看來,這好像是個奢望了。

一滴雨水落到路非的臉上,緊接着雨點大而急驟地打了下來,這個城市夏天有些狂暴的雷雨再次來臨了。

辛辰抱着胳膊靠陽台門站着看外面的大雨,她今天喝了好幾種酒,頗有些酒意上頭,腦袋暈暈的,卻完全沒有睡意。看着這樣的電閃雷鳴風雨大作,不能不讓她想起從前。

她匆匆回家,並不是怕淋雨或者打雷,只是不想跟Bruce一塊回憶,在這樣的夜晚,她寧可獨處。她知道,十年前那場狂風暴雨在她的記憶里,註定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她從來不跟別人分享自己的記憶,也不想讓別人的回憶侵擾到自己。

風將陽台上的花花草草吹得搖擺不定,大雨急傾而下,閃電在遠遠的天際劃出一個炫目的Z字形,短暫閃亮後,雷聲隆隆而至,她直直地站着,屏息等雷聲平息,再不會像從前那樣瑟縮了。

當然,那個在電閃雷鳴中恐懼得難以入睡的女孩子和那個冒着滂沱大雨趕來陪伴她的男孩子一樣,已經隨着時間走遠。每個人都得長大,她也不例外,她一直都沒有徹底克服對某些事情的恐懼,可是她早已經說服自己直面這些恐懼了。

在本市新聞報道里,十年前那個夜晚的大雨創了百年紀錄,雨水近乎狂暴地傾瀉而下,從頭天凌晨一點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下午兩點,市內多處供電線路被風颳斷,街上漬水從沒膝直到及腰,到處是在積水中熄火拋錨的汽車,早上出門的人不得不撐着傘涉水艱難前行,三輪車成了最受歡迎的交通工具,整個城市陷入無序之中。

這樣嚴重的漬澇災害天氣,固執地留在辛辰的記憶里揮之不去的卻只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辛辰頭晚上穿着半濕的睡衣獨自在床上瑟瑟發抖,再撲到衣服全濕的路非懷裡大哭,第二天早上醒來,呼吸粗重,頭有些沉重,嗓子沙啞。路非摸她額頭,體溫還算正常,「家裡有沒有感冒藥?」

辛辰搖頭,「沒事,我很少生病,睡一覺就好了。」

「那怎麼行,我去給你買藥。」

辛辰趴窗台上看下面,儼然已經是一片水鄉澤國,這片老城區排水系統本來就不夠完善,再碰上這種大雨,漬水情況比別處更甚,街道上有頑童拿大塑料盆當小船漂着玩,她看得大樂,拖住路非,「我們也去玩吧。」

那麼渾濁漂着垃圾的積水,路非連出去買藥都要做心理建設克服潔癖,不禁哭笑不得,不由分說地將她按回床上,「你給我老實待着,哪兒也不許去。」

路非穿了雙拖鞋,捲起褲腿,忍着不適涉水出去,街道上儘是和他一樣打扮的人,周圍的商店全積了水,店員一邊往外舀水一邊做生意,居然都處變不驚,還有興致談笑着。

他買回藥,順便買了大包吃的東西。辛辰老大不情願地喝着他沖調好的感冒沖劑,看他在衛生間皺眉反覆沖洗雙腿,有點好笑,「有潔癖的人得錯過多少好玩的事情呀。」

「比如……」

辛辰拿下巴指外面,「玩水啊,多有意思,這種雨得多久才趕上一回。」

路非從衛生間出來,表情忍俊不禁,摸她的頭髮,「真是個孩子。」

他一路上看到冒雨玩水的孩子還真不少,只能承認確實和眼前這個孩子有代溝。他想不通15歲的辛辰明明已經算長大了,怎麼卻仍保留着這麼多的孩子氣。看着積水,他想的是這裡的地下管網恐怕得好好進行改造,而父親大概已經為本市的排漬抗澇忙得不可開交了。

可這並不妨礙他寵溺縱容着辛辰,耐心地哄她喝藥,由她將電視機聲音開得大大的卻並不看,由她藉口頭疼不肯做作業。見她討厭方便麵,他頭一次下廚房,準備給她煮麵條,但他的手勢看得辛辰大笑,推開他親自動手。

看着嬌氣的辛辰其實獨立生活能力很強,她動作十分利索,支個鍋煎雞蛋,另一個鍋煮麵條,同時從冰箱裡拿出西紅柿,麻利地洗淨切好,加入番茄和雞蛋一起翻炒得香濃,澆到煮好的麵條上。看得出來,她做得十分純熟,一定經常這麼打發自己。吃着她煮的麵條,路非由衷地稱讚美味。

兩人待在家裡,路非給她講功課,陪她下棋,雨停以後和她一塊坐在陽台上,看鴿子在雨後鉛灰色的天空下飛翔,看樓下人們坐着聞訊集結而來的三輪車進進出出,所有的人都從最初的抱怨中恢復過來,談笑風生,似乎沒人覺得這是一個災害天氣。

當然路非的父親肯定不這麼想。路非和他父親通話,知道他從北京匆匆趕回來,安排好市區的排澇,轉移被困市民,搶修供電線路,恢復公共交通,又上了抗洪形勢日益嚴峻的一線堤防,根本無暇回家。

辛開明和辛開宇都給辛辰打電話問她情況,她如實報告着:「水只退了一點,還好深,嗯,沒事,我知道。」「對,有點感冒,已經喝了藥。好的,我不會出去的,家裡有吃的。」

雨停了幾個小時,又開始下起來,只是沒有頭晚上那麼狂暴,持續時間也不長。圍困居民樓的漬水兩天後才徹底退去,辛辰和路非頭一次那樣日夜共對。

晚上,路非躺在辛辰身邊,陪她絮語,其實只是她說,而他含笑聽着,直到她矇矓睡去。辛辰感覺到他的唇輕輕印在她額上,她滿足於在這個經常自己獨居的房子裡突然多了一個溫暖安全的懷抱,雨夜變得不再孤獨。

哪怕和路非分開了,辛辰仍然珍惜那一段時光。

辛辰從小看習慣了父親和各式女人的合合分分,對於分別,她並不多愁善感。曾有女人找上門來,牽了辛開宇的衣袖哀哀哭泣,而他保持平靜,並不動容,只帶點無可奈何地說:「話我已經說清楚了,不要鬧得難看,嚇到我女兒,沒什麼意思。」

那女人最後只能離開,辛開宇撫摩着女兒的頭髮,「沒生爸爸的氣吧?」

辛辰搖頭,「要是她一哭你就改主意了,我才會生氣。」

辛開宇笑,看着她的眼睛,難得認真地說:「辰子記住,以後別隨便對着男生哭,哭最多只會讓對方為難,不能改變什麼。真正疼你的那個人不會輕易惹你哭,讓你哭的那個人,多半不會在乎你的眼淚。」

她也笑了,知道爸爸大概讓不少女人哭過。她想,好吧,那就不哭,以後她會儘量做先離開的那個人,而且一定不會去挽留,更不要做出一個難看的姿態。

當然那只是一個孩子氣的想法罷了,至少路非走時,她選擇了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她能做的,只是倔強地昂着頭,並沒有哭泣。她告訴自己,不過是來來去去,走走留留,並沒什麼大不了,很快會過去。

可過去的只是時間而已。

路非走後,追求辛辰的人一直很多,大二時,她終於接受了一個一直喜歡她的男生的約會請求。兩人走在秋天的校園裡,桂花盛開,月色皎潔如水,空氣中飄着甜香氣息,實在是良辰美景,那個男生脈脈含情凝視着她,眼睛裡盛滿愛慕。當他的雙手環上來時,她想,好吧。他們擁抱,然後接吻。

然而,她悲哀地發現,那是不一樣的。

她突然明白,19歲的路非吻她抱她時,滿含了克制憐愛。她回不到15歲,也不會再有一個男人以那樣自持溫柔的方式呵護她。

匆匆掙脫那個懷抱,她什麼也不解釋,揚長而去,完全不給理由地和那個男孩子斷絕了聯繫。

辛辰當然知道,這種比較並沒有意義,就算她和路非沒有分開,以後大概也不會再有那樣靜謐的時光。他們遲早會如同其他戀人一樣,同時體會到身體和心焦灼的需求,體會到靈與肉渴望交融的感覺,而那個純淨的時刻,總歸會成為回憶。

生活一直繼續着,季節周而復始,她後來交了新的男友,說服自己開始新的感情。

本地夏季氣候仍然是出了名的酷熱難當,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往往連續晴熱,再轉成多雲悶熱的天氣,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空氣似乎擰得出水來,然後會有一場雷雨爽利地撲面而來,年年這樣反覆上演。

只是,再沒一場雷雨如十年前那個夏夜,再沒一個懷抱如路非了。她接受了這個現實。

這樣的雨夜,雷電依然狂暴,大風裹着雨撲面而來,但她的記憶里全是滿含柔情的畫面。她記得奶奶的面孔不再如辭世的那一刻扭曲,而是愛憐橫溢地注視着她,帶着老年斑略有點粗糙的手撫摸她的面孔,替她梳頭編辮子,半是讚嘆半是惆悵:「這麼硬的頭髮,女孩子不要太倔強啊,小辰。」她記得路非抱着她,聽她毫無意義的絮語,笑得溫柔,睡意矇矓間的那個吻輕柔卻灼熱地烙在了她的額頭,驅散了她的恐懼。

大雨將陽台上一朵朵盛開的茉莉、海棠花打落枝頭,小小的潔白和嫣紅花朵委頓在花盆泥土中,繞防盜網欄杆爬藤而上的牽牛花葉子在風中左右搖擺不定。辛辰抹了一下自己濕漉漉的面孔,弄不清是雨水濺了上去,還是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沒有一朵花能永遠盛放,沒有一場暴雨會永不止歇,那麼,也沒有一個回憶應該永遠盤桓不去。是時候畫上一個句號了。她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