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繁花相送:第五章 共有的回憶 · 下 線上閱讀

那天下午,辛笛臨時接到美術老師的電話,去他家裡拿一套考試資料。路非獨坐在書房裡看書,出來倒水喝時,發現電視機開着,而辛辰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飲水機放在沙發一邊,他拿玻璃杯接水,只見辛辰雙手合在胸前,一隻右腳搭在沙發扶手上,那隻腳形狀完美,白皙纖細,貝殼般的粉紅色趾甲,五粒小小的腳趾圓潤,足心有一粒醒目的紅痣,讓他驀地想起那天自稱是她媽媽的女人說的話。一路繁花相送小說

路非為自己注意到這樣的細節和突然沒來由的心緒不寧大吃一驚,一口喝下大半杯冰水,拿遙控器關上電視,正要回書房,卻只見辛辰睜開眼睛,沒有焦距地看向天花板,表情迷茫而痛苦。

他吃驚地問:「怎麼了,辛辰?」

辛辰沒有回答,可是小小的面孔突然扭曲,滿是汗水,瞳孔似乎都放大了,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全然不是平時健康的模樣,仿佛正在用盡全力掙扎,卻沒法擺脫重負一般。

路非大駭,在沙發邊蹲下,遲疑地伸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覺察到她在瑟瑟發抖,而皮膚是冰涼的,那個樣子,分明是處在極度恐懼中的一個小孩子。畢業了我們一無所有小說

他再度遲疑,可還是伸手抱住了這個小小的身體,輕輕拍着她的背,她的表情突然鬆弛了下來,瞳孔慢慢恢復正常,伸出雙臂抱住他,將額頭埋在他肩上,冷汗涔涔,一下沁濕了他的T恤。隔了一會兒,他感覺到她繃得緊緊的身體放鬆了。

他將她放回沙發上,仍然握住她的一隻手,輕聲問:「是不舒服嗎?我現在帶你上醫院吧。」

「不,我只是……好像做了噩夢,然後醒過來,發現自己喘不過氣來,全身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動。」她抬起另一隻手,捂住眼睛,聲音輕微地說,「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不過過一會兒就好了。」

「以前這樣過嗎?」三生三世枕上書小說

她搖頭,「最近才開始的,那天也是這樣,躺在床上,大媽在外面叫我,我明明醒了,能看得到,也能聽得到,我想答應,可是怎麼都發不出聲音來。」

那天李馨不見她答應,走了進來,看她睜着眼睛躺在床上,表情怪異,頓時頗為不快,「叫你怎麼也不應一聲,基本的禮貌還是要講一下的,出去吃飯吧。」辛辰卻完全不能辯解,只能等恢復了行動能力擦去汗水走出去。

「做的什麼夢?也許說出來就沒事了。」

「記不清了,有時好像是在跑,一條路總也看不到盡頭,不知道通到哪裡去;有時好像在黑黑的樓道里轉來轉去,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家。」她捂住眼睛的指縫裡滲出了淚水,聲音哽咽起來,「我害怕,真的很害怕。」

她小小的手在他掌中仍然顫抖着,他握緊這隻手,輕聲說:「別怕,沒事的,只是一個夢。」

「可是反覆這樣,好像真的一樣。」她的聲音很苦惱,他伸出手指輕輕將一粒順着眼角流向耳邊的淚水抹去,再扯紙巾遞給她,她接過去胡亂按在眼睛上。

他蹲在沙發邊,直到她完全平靜下來才起身,「明天讓李阿姨帶你去看醫生吧。」

辛辰拿紙巾擦拭眼角,搖頭說:「做噩夢就要去看醫生嗎?太誇張了,也許就像你說的,說出來就沒事了。」

她很快恢復了活潑模樣,辛笛回來後,姐妹倆照常有說有笑,她仍然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

這天路非進院子,正碰上辛辰出來,她先抬頭眯着眼睛看下天空,然後跑到合歡樹下,抱住樹幹用力搖着。花期將過,樹下已經落紅滿地,經她這麼一搖,半凋謝的絨球狀花簌簌而落,撒了她一身。

這個景象讓路非看得呆住。

辛辰鬆手,意猶未盡地仰頭看看樹,然後甩甩腦袋往外跑,正撞到路非身上,路非扶住她,替她摘去頭髮上的絲狀花萼,「我說這花怎麼落得這麼快。」

她吐吐舌,「我什麼也沒幹。」

「你倒是的確沒有上房揭瓦上樹掏鳥窩。」

辛辰沒想到路非會跟她說笑,呵呵一笑。

「最近還做噩夢嗎?」

她的笑容一下沒了,現出孩子氣的擔憂,猶豫一下,悄聲說:「我爸說沒關係,只是夢罷了,可我同學說她問了她奶奶,這叫鬼壓身,也許真的有鬼纏住了我。」

「亂講,哪來的鬼。」路非輕輕呵斥,「把自己不清楚的東西全歸結到怪力亂神既不科學,也沒什麼意義。」

她對這個一本正經的教訓再度吐舌,「謝謝你的標準答案。」

「我帶你去看醫生吧,他的答案比我權威。」

「不,我討厭進醫院,討厭聞到藥味。明天學校開始補課,假期要結束了。現在有人約我看電影,我走了,再見。」

她靈巧地跑出院子,花瓣一路從她身上往下落着。路非看着那個背影,情不自禁地笑了。

辛笛一樣在哀嘆假期的提前結束,她和辛辰馬上都要升入畢業班,重點中學管得嚴厲,向來規定畢業班提前結束假期開始上課。她一邊畫着素描一邊發牢騷:「這個填鴨式的教育制度真是不合理,完全把我們當成了機器人。」

路非站她身後,只見她畫的仍是號稱她「御用模特」的辛辰,微側的一張圓潤如新鮮蜜桃般的面孔,頭髮束成一個小小的髻,濃眉長睫,大眼睛看向前方,帶着點調皮的淺笑,左頰梨渦隱現,明朗得沒有任何陰霾,嘴唇的弧度飽滿完美如一張小弓,流溢着甜蜜的氣息。

他不禁搖頭讚嘆:「小笛,你不當畫家真是可惜了。」

辛笛笑,「我已經決定了,不許再來誘·惑我、遊說我。」

「那么小辰呢,她長大想幹什麼?」路非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問起她。

「她說她要週遊世界,四海為家,流浪到遠方。」辛笛哈哈大笑,顯然沒把堂妹的這些孩子氣的話當真,她退後一步端詳畫架上的畫,「總算這張把神韻抓住了一點,這小妞坐不住,太難畫了。」

路非想到辛辰剛才搖合歡樹的情景,也笑了,「是不好畫,不光是坐不住,她明明已經是少女,骨子裡卻還透着點頑童氣息,精力彌散,總有點流轉不定,的確不好捕捉。」

辛笛大是詫異,「呀,路非,你說的正好就是我感覺到,卻表達不出來的。」

路非對着素描沉吟,這樣活潑的孩子,居然也被夢魘纏住,可又掩飾得很好,實在不可思議。

到了開學前夕,辛辰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回家住,這天路非也來了,兩人一同出門,路非看辛辰懶洋洋地準備往家裡走,突然心裡一動,「今天有沒有什麼事?」

辛辰搖頭,路非伸手接過她裝衣服的背包,「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辛辰詫異地看着他,「去哪兒?」太多男孩子或者怯生生或者大膽唐突地要求與她約會,可她從來不認為路非會是其中的一個。

路非穿着白色襯衫,個子高高地站在她面前,陽光照得他烏黑的頭髮有一點隱隱光澤閃動,他的眼睛明亮而深邃,溫和地看着她,含笑說道:「到了你就知道了,不敢去嗎?」

辛辰倒沒什麼不敢的,一歪頭,「走吧。」

不想路非攔了出租車,直接帶她到了市內最大的中心醫院門口,她頓時噘嘴了,轉身就要走。

路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讓她跑,「我舅舅是這邊的神經內科主任,讓他給你看看。」

她用力往回縮手,「喂,做噩夢罷了,不是神經病這麼可怕吧。」

路非好笑,「沒常識,哪來神經病這個說法,只有精神病和神經症,而且神經內科跟精神病是兩回事。」

她不吭聲,也不移動步子。

「應該既不用打針也不用吃藥,」路非頭疼地看着她,「喂,你不是小孩子了,不用這樣吧,難道你希望這噩夢以後總纏着你嗎?」

她的手在他手中停住了,待了一會兒,她妥協了,跟他進了醫院。

路非的舅舅謝思齊大約快40歲,穿着白袍,架着無框眼鏡,神情睿智和藹,具有典型的醫生風度氣質。他詳細地詢問着外甥帶來的小女孩的情況,問到具體從什麼時候開始做這種噩夢時,辛辰垂下了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就是從那個女人來找我的那個晚上開始的。」

路非認真回想一下,對舅舅說了個大致的時間。他這才知道,原來辛辰並不像表面那樣沒有心事,她母親的突然來訪竟然以這種方式壓迫困擾着她。他決定繼續保管那個信封,至少現在不會對她提起了。

謝思齊告訴他們不必太擔心,他專業地解釋它的成因:「這種夢魘學名叫睡眠癱瘓症,是人在睡眠時發生腦缺血引起的。有時候人在腦缺血剛驚醒時,因為持續數分鐘的視覺、運動障礙還沒有結束,就會引起掙扎着想醒,卻又醒不過來的心理錯覺。因為夏天人體血管擴張得比較厲害,血壓偏低,所以發生在夏天的概率要比其他季節高。」

「可以避免嗎?」路非問。

「有時和睡姿不正、枕頭過高或者心臟部位受到壓迫有關係,調整這些就能避免夢魘產生。」

辛辰搖頭,「我試過了,最近好好躺在床上睡也會這樣。」

「如果排除睡眠姿勢的問題,那應該是心理原因造成的,通常在壓力比較大、過度疲累、作息不正常、失眠、焦慮的情形下比較容易發生。從你說的症狀和頻率看,並不算嚴重,只要沒有器質性的原因,對健康就沒什麼直接影響,放輕鬆好了。」

路非聽到「壓力」、「焦慮」等完全不應該和這個年齡的小女孩沾邊的名詞時不免擔心,可辛辰看上去卻很高興,似乎有這麼個科學的解釋能讓她安然,「反正只要不是別人說的什麼鬼壓身就好,我可不想自己一個人演鬼片玩。」

出了醫院,辛辰馬上跑去馬路對面,路非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拿了兩隻拆了封的蛋筒冰激凌跑了回來,遞一隻給他,他搖頭,她不由分說地塞到他嘴上,他只好接了過來。

路非一向家教嚴格,也自律甚嚴,這是他頭一次在大街上邊走邊吃東西,吃的還是孩子氣的草莓蛋筒,自知沒有儀態可言。可是看着走在前面的辛辰仍然是盛夏打扮,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短褲,邁着修長的腿,步子懶懶的,陽光透過樹蔭灑在她身上,一回頭,嘴唇上沾了點奶油,滿臉都是明朗的笑容,路非心裡產生了一種沒來由的快樂。

就是這一天,路非送辛辰回家,第一次見識了辛辰的居住環境。他簡直有點不敢相信,看上去光鮮亮麗的辛辰,居然天天從這裡進進出出。

四周環境雜亂不堪,滿眼都是亂搭亂蓋的建築物,衣服晾得橫七豎八,有的還在滴滴答答滴水,雖然外面天色明亮,可樓道背光,已經黑乎乎了,他跟在辛辰身後磕磕絆絆地上樓,不時碰到堆放的雜物,同時感嘆:難怪辛辰陷入夢魘時,會有在黑暗樓道找不到出路的情節。

辛辰開了門,路非再次驚嘆,眼前小小的兩居室,房間裡雜亂的程度不下於室外,家具通通陳舊,偏偏卻擺放了一台最新款的大尺寸彩電,玄關處毫無章法地放了從涼鞋、皮鞋、運動鞋直到皮靴的四季鞋子,花色暗淡塌陷的沙發上同樣堆着色彩繽紛、各種厚薄質地都有的衣服。

辛辰毫不在意眼前的亂七八糟,隨手扔下背包,打開弔扇,再徑直去開門窗通風,然後打開電視機,將沙發上的衣服通通推到一邊,招呼路非:「坐啊,不過我好久沒回家,家裡什麼也沒有,剛才忘了買汽水上來。」

「你一個女孩子,把房間整理一下很費事嗎?」

「我經常打掃啊。」她理直氣壯地說。

房間的確不髒,不然以路非的潔癖早就拔腿走了,「可是很亂,把鞋子放整齊,衣服全折好放衣櫥里,就會好很多。」

辛辰皺眉,顯然覺得他很囉唆,但是他才帶她去看醫生,解除她連日的心病,她決定不跟他鬧彆扭,只快速摺疊起衣服。她動作利落,很快將衣服全部理好抱入臥室,然後出來偏頭看着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

路非對這個房間的狀態依舊很不滿意,可是眼前少女快樂微笑的面孔實在有感染力,他決定慢慢來,不要一下煞風景了。

兩人各坐一張藤椅,在陽台上聊天,此時夏天已經接近尾聲,天氣沒有那麼酷熱難當,日落時分,有點微風迎面吹拂,對面同樣是灰色的樓房,一群鴿子盤旋飛翔着,不時掠過兩人視線,看上去十分愜意自在。

辛辰伸個懶腰,「又要開學了,老師一天到晚念叨的全是中考,好煩,真不想上學了。」

「等我有空,來給你補習一下功課好了。」

她點點頭,可是明顯並不起勁。

「那你想做什麼,一天到晚玩嗎?」

「要不是怕大伯生氣,我根本不想考本校高中,上個普通中學也一樣。」辛辰沒志氣得十分坦然,「可我還是得好好考試,不然他又得去找關係,甚至幫我交贊助費。大伯什麼都好,就是對笛子和我的這點強迫症太要命了。」

路非知道強迫症是辛笛私下對她父母高要求的牢騷,顯然辛辰絕對贊成她堂姐了。可是他不認為這算強迫症,放低要求和沒目標的人生在他看來才是不可思議的,「你不給自己訂個目標,豈不成了混日子。」

「又打算教訓我了。」辛辰倒沒被他掃興,「人最重要的是活得開心,像你這樣大概是在學習中找到了樂趣,可我沒有,所以別拿你的標準來要求我。」

「那你的樂趣是什麼?」

「很多啊,穿上一件新衣服,睡個不受打擾的懶覺,聽聽歌,看看電影,聞聞花香,吃巧克力冰激凌,喝凍得涼涼的汽水,還有……」她回頭,一本正經地看向他,「和你這樣坐着聊天。」

如此瑣碎而具體的快樂,尤其還聯繫到了自己,如同一隻手微妙撥動了一下心弦,路非被打動了,預備好深入淺出跟她講的道理全丟到了一邊。

他姐姐路是大他8歲,他之所以一向和辛笛親近,除了她父親給他父親當了很長時間的秘書,兩人很早熟識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兩人家庭近似,都有着同是公務員、性格嚴謹的父母,有着嚴格的家教,言不逾矩、行必有方。

他一直不自覺地以父親為楷模,舉止冷靜,處事嚴謹,有超乎年齡的理智,對於學校女生青春萌動的示意從來覺得幼稚,都是有禮貌而堅決地回絕,並不打算和任何人發展同學以上的友誼。

而小小的辛辰,沒有任何約束的辛辰,是路非長大後擁抱的頭一個女孩子,在他甚至沒意識到之前,她已經以莽撞而直接的姿態走進了他的內心。

她坦然說起對他一直的注意,用的是典型小女孩的口吻,「讀小學時我就覺得,你在台上拉小提琴的樣子很帥。」

路非微笑。

「可是你也很跩,看着不愛理人,很傲氣。」

路非承認,自己的確給了很多人這個印象。

「不過熟了以後,發現你這人沒初看起來那麼牛皮哄哄。」

路非只能搖頭。

「以後有空拉琴給我聽,好嗎?」

路非點頭答應。

「你抱着我,讓我很安心。」

啊,那個擁抱,他當然記得她小小的身體在他手臂中時,他滿心的憐惜。

入夜,辛辰跟路非一塊下樓,非要帶他去平時不可能進的一個小飯館吃晚飯,「我在這兒可以掛賬,等我爸爸出差回來一塊結。」

吃完飯後,他再送她上樓,囑咐她把門鎖好。他摸黑下去,第一次想到,自己已經18歲,馬上就要去念大學,居然喜歡一個14歲的小女孩,這樣的趣味是不是有點特別。

只是喜歡,沒什麼大不了,他安慰自己。回頭看向夜色下老舊的樓房,想到她宛如明媚陽光的笑容,他在黑暗中也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