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繁花相送:第二章 另一種妥協 · 下 線上閱讀

他手裡拎的大號收納箱,正是她的私人物品。辛笛暗叫一聲好險,她一向丟三落四,這箱子裡面全是她多年屯積的各類備用配飾,並不見得值錢,可是積攢不易,做發布會時往往能派上大用場,丟了就太可惜了,連忙伸手去接。

「不早了,我送你吧。」戴維凡拎着箱子和她並行,有點低聲下氣地說,「剛才對不起,我也就是順口一說。」

辛笛好不茫然,她容易生氣,可也很容易轉頭就忘。彩排完了指揮助手將模特脫下來的衣服一一歸置,按編號掛好,再送去預訂好的房間,已經累了個半死,只想早點回家休息,心裡盤旋的仍然是自己的服裝風格問題,根本不記得他順口說了什麼。

出酒店上了車,戴維凡字斟句酌地說:「其實感情這個東西誰也說不清,總之不能強求。」

辛笛這才意識到,敢情戴維凡是想安慰她,頓時又起了惡作劇的念頭,「你以前暗戀過別人沒有?」

戴維凡點頭,「有啊。」

辛笛本以為他會照例很臭屁地說「向來只有別人暗戀我」之類的話,已經準備好了狠狠地挖苦,倒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不免動了好奇之心,「表白沒有?得逞沒有?」

「沒來得及表白她就嫁人了,不過據說,我表白了也白搭,照樣得逞不了。」無證之罪小說

他這麼坦白,辛笛好笑,「好了,我平衡了,人生總有腦袋被門夾過的時候,就這麼回事。」侯衛東官場筆記

她一派輕鬆,戴維凡鬆了口氣,覺得果然灑脫的女孩子表現是不一樣的。

辛笛住的地方位於舊時租界區一個不算大的院落內,院內生着兩株高大的合歡樹,此時已經過了花期,夜幕下傘形樹冠舒展着,葉子如同含羞草般閉合,姿態十分優美。

迎面一排三層樓老房子,西式風格建築,高低錯落的屋頂,上面還豎着煙囪,臨街一面全是長長窄窄上方拱形的窗子,不是時下千篇一律的塑鋼窗,而是舊式木製窗框,紅色的窗欞。雖然隨處掛着的空調室外機顯得與紅磚外立面不夠協調,從外觀看也有點破敗,可仍然頗有異國情調。

戴維凡停好車,開后座門去拿收納箱,這時合歡樹下陰影中站立的一個男人走了過來,路燈光照在他臉上,正是路非,「小笛,怎麼才回,打你電話也不接?」

「音樂太吵,沒聽到。」辛笛伸手接過箱子,對戴維凡說:「謝謝你了,再見。」

戴維凡只見她很是熟不拘禮地轉手將箱子遞給了路非,不由得再度無明火起,不過自知交情不深便不再多說什麼了,只想,難道辛笛真的被所謂的暗戀加重逢沖昏了頭,寧可默認這男人周旋在她和她堂妹之間嗎?這樣子的話,腦袋未免被門夾得太狠了點吧。

這關你什麼事?這天晚上,他再一次這樣對自己說。

可是——

沒有可是了,他有點粗暴地打斷自己,悶聲說了「再見」,上車一個掉頭,很快地擦着兩人而過,駛出了院子。

一向鎮定的路非對這個突兀的速度也顯出了一點詫異,好笑地搖頭,「你男朋友嗎?小笛,讓他別誤會。」

「有什麼好誤會的,普通朋友。」辛笛捂嘴打哈欠,「這麼晚了,什麼事啊,路非?」

「小辰讓我把她從西藏帶回來的掛毯給你。」他打開自己車的後備廂,取出掛毯,「我送上去吧,有點沉。」

辛笛也不客氣,在前面帶路,上幾步台階,進了光線昏暗的門廊,出現在眼前的是老式木扶手樓梯,明顯有點年久失於維護。可是樓梯踏步居然是墨綠色大理石,又透着幾分舊時的豪奢氣氛。

上到二樓,辛笛拿鑰匙開門。這套兩居室是辛笛媽媽單位的老宿舍,他們一家人曾在這裡住了很長時間,後來她父親分到了公務員小區一套光線明亮、結構合理的房子,父母搬去那邊,辛笛卻堅決要求留在這裡獨住。好在兩個地方相距不遠,而且周圍有很多政府機關,治安良好,父母也就答應了。

這裡戶型以現代的眼光看不夠實用,客廳偏小,廚房衛生間光線很暗,可是室內高高的空間,帶點斑駁滄桑痕跡的木地板,配上辛笛特意淘的舊式木製家具,用了近二十年的深棗紅色絲絨沙發,到處都透着時間感,帶着沉鬱的味道。

辛笛展開掛毯,她是識貨之人,一摸質地就知道是純羊毛手工製成,色調複雜而精美,正是她喜歡的抽象圖案,而不是具體的宮殿人物飛鳥走獸之類,「辰子眼光還是不錯的,每回淘回來的東西都很對我胃口。上次去新疆買回來的披肩太漂亮了,弄得我都想去一趟。對了,你們今天談得怎麼樣?」

路非苦笑,「她根本什麼也沒說,我不知道她怎麼會變得這麼沉默,我走以後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走以後?」辛笛皺眉回憶,她對自己在除服裝設計以外的某一部分記憶力很沒信心,可是路非走的那一年對她來說是有意義的。那年春天,她讀大三,21歲,得到了學生時代最重要的一個獎項:全國新銳服裝設計大賽的一等獎,一戰成名,頭一次奔赴外地領獎,但覺世事沒有什麼不可能,對未來充滿計劃和信心;那年夏天,路非22歲,大學畢業去美國留學;那年初秋,辛辰快18歲,上了大學。

「你走之前倒是有很多事,可是你都知道啊,那以後,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的,不過……」

辛笛遲疑,當然肯定還是發生了一些事。正是從上大學那時開始,辛辰不聲不響地有了變化,從多少讓人頭疼的准問題少女成了一個安靜的女孩子。她的大學遠比中學來得平靜,畢業後雖然沒有按辛笛父親的安排當個踏實的上班族,而是換了幾個職業後徹底成了自由職業者,可她工作努力是無疑的,生活更是靜如止水,再沒惹出什麼是非。

辛辰從初中直到大學,一直追求者眾,而且換過不少男朋友,大媽李馨對這一點十分看不順眼,疼她的大伯也頗不以為然,時常教訓她,她總是諾諾連聲,卻並沒多少改正的表現。

大學畢業以後,她突然修身養性,妥當而理智地處理着與每個追求者的關係,輕易不與人出去,最讓辛笛詫異的是,她接受大伯安排的相親,與他舊同事的兒子馮以安見面,後來交往起來,着實令辛笛不解,「你才剛過23歲呀,辰子,就肯接受相親了嗎?」

辛辰卻只聳聳肩,「總是要交男朋友的,這人是大伯介紹的,還可以省得大伯總操心我。」

這個回答讓辛笛簡直無話可說,只能上上下下打量堂妹,可她分明沒一點敷衍的意思。

後來路上偶遇,辛辰給他們相互做了介紹。馮以安看上去還不錯,相貌斯文清秀,一舉一動都透着教養與得體,身家清白,與朋友合開公司,總是標準的低調雅痞裝扮,愛好攝影,無不良嗜好,對辛辰照顧有加。

兩人維持了一年多的關係,辛開明與馮以安的父親碰面時,甚至開玩笑地談到兩個孩子結婚的可能性,但他們卻在兩個月前突然分了手,儘管有些出人意料,可還算心平氣和,並沒弄得不愉快。

她平時過着稱得上循規蹈矩、深居簡出的日子,唯一可能算得上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也不過是有個稍微不尋常點的愛好,經常參加徒步縱山,每年會去偏僻荒涼的地方旅行一次。

然而所有的改變都發生在不知不覺中,沒人說得清具體什麼時候開始,辛笛嘆口氣,「你知道,我和小辰關係親昵,不過說不上無話不談,又各有各的生活圈子,她和我爸比較親一些,但也不會對他說什麼心事。」

路非默然,他當然知道,哪怕在少女時代,辛辰表現得活潑任性,可是仍然算不上一個喜歡坦然訴說的孩子,有一部分,她始終隱藏得很深。

「她的改變和你的離開有關係嗎?或者你對她許諾過什麼?」辛笛頭一次有了這個聯想,不免詫異。

路非在今晚再次有了痛楚感,擱在茶几上的修長手指握住掛毯一角,指關節用力到有點泛白,半晌他才啞聲說:「我希望我能給她許諾,小笛,可小辰不是肯要一個虛幻許諾的孩子。」

「也是,你一向的毛病是太穩重,大概不會在要離開的時候說不負責任的話,而且小辰的性格也沒那麼弱。」辛笛側頭想想,放棄了,「我沒線索,可能人人都會有變化吧,或遲或早。」

路非看向掛毯,神情專注,仿佛要從那繁複的圖案中找出一點規律,良久,他搖搖頭,「可是你一點沒變。」

「不要為這怪罪我,」辛笛笑,「其實我也變了,剛才走秀彩排,我正好發現了,我現在學會了妥協,生活真是一所好學校。」

當然,從前設計是她的愛好,而現在設計成了她的工作,掛着設計總監的牌子,她不能不妥協。

那個曾活得恣意任性的辛辰,和那個想象力不拘一格的辛笛一樣,只存在於過去。儘管有着完全不一樣的青春,她也用另一種方式妥協了,辛笛惆悵地想。

某次聚會,辛笛略喝了點酒,帶着醉意說:「辛辰是我的繆斯女神、靈感來源。」

在座所有人都大笑,包括辛辰,她一向用寬容的眼光看大她三歲的堂姐那無傷大雅的孩子氣和藝術家氣質。

大家都承認,辛辰當然稱得上美女,個子高挑,身材玲瓏有致,小而精緻的面孔,烏黑的頭髮,白皙的皮膚,明亮的眼睛,微笑時左頰邊一個小小梨渦隱現,可是這樣的美貌在這個濱江城市並不少見,也不算特別出眾。尤其她大半時間都是穿牛仔褲或者戶外運動裝,對待衣着打扮漫不經心,除了辛笛送她的衣服,她幾乎不買時裝,看上去怎麼都不像擔當着一個如此重要使命的人。

只有辛笛知道,她一點也沒有誇張。

辛笛始終堅持認為,18歲以前,辛辰的美是不可複製、不可追回的。

仍然是同一張面孔,可在那個年齡,明麗散發着光彩的容顏,有着半透明質感的皮膚,再加上活潑靈動的神態,流轉而嫵媚的眼神……辛笛除了拿堂妹當模特練習人像素描,還曾說服她穿自己的設計拍照。她很肯定自己的記憶沒出現偏差,對於美,她一直有驚人的敏感和記憶,比照片定格的辛辰少女模樣來得更可靠。

「還記得那次辰子穿我的設計拍畫冊時的樣子嗎?」辛笛眯起眼睛回憶,「你好像看了一會兒就有事走了。」

讀到大三時,辛笛做出了一組名為Lolita的服裝設計,她讓辛辰出任模特,請學攝影專業的同學嚴旭暉幫忙拍了一組照片,製成一個簡單的畫冊。

辛笛憑這組設計拿到了頗有分量的全國新銳服裝設計大賽一等獎,專家給出的評審意見是:「意象豐富奔放,造型大膽別致,青春與時尚氣息濃郁,面料元素運用得當,既奔放熱烈又不失含蓄,形成天真和嫵媚的紛爭與有機融合,體現了獨特的設計理念。」

那是她得到的頭一個重要獎項,一時在學校名聲大噪。

路非當然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景。

那一年,辛辰還不滿17歲,平時只愛穿T恤和牛仔褲。當她換好辛笛設計的服裝走出來時,路非的心如同被狠狠地掐了一下。辛笛給她化的是偏蒼白的妝,濃重的眼影襯得一雙大眼睛愈加明亮,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閃着點珍珠光澤的淺色唇彩,頭髮用捲髮器做出了略微凌亂的波浪效果披在肩頭,穿着黑色袒肩上衣配雪紡層疊小塔裙,有一種幾乎讓人懷疑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感覺。

最要命的是,衣服和化妝都大大突出她那種無辜卻又放任的氣質,拿着相機的嚴旭暉傾慕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定格在她身上,她卻渾然不覺。

路非只站了一會兒就匆匆離開,那個景象卻已經深深刻入了他的心底。

然而分別了七年多時間,重新出現在他面前的辛辰,只是沉靜安詳,再沒那份不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