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二十四章 巳初 · 3 線上閱讀

元載帶着王韞秀來到移香閣旁邊的柴房,推開門,請她進去看了一圈。王韞秀進去不久,便渾身顫抖着走出來,低聲道:「沒錯,就是這裡,我被綁架後就是被扔在這裡……」

陳玄禮一聽這話,眼神立刻變了,再看向封大倫時,已是一臉嫌惡。

王韞秀是被突厥狼衛綁架,居然被放在移香閣旁邊的柴房裡。這到底意味着什麼,不必多說。突厥狼衛和蚍蜉之間,本來就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再聯想起虞部主事張洛的遭遇和竹籍簽發,真相呼之欲出,證據確鑿。

封大倫瞪圓了眼睛,簡直要被氣炸了。綁架王韞秀,根本是個誤會,你元載還幫我遮掩過,沒想到這傢伙反手一轉,就把它說成了與突厥勾結的鐵證。

封大倫還要爭辯,可竟不知如何開口。斗羅大陸3龍王傳說

元載列舉的那幾件事,其實不是誤會就是模稜兩可,彼此之間並無關聯。可他偏偏有辦法讓所有人都相信,這是一條嚴謹的鏈條,完美地證明了封大倫是個奸細,先幫突厥人綁架重臣家眷,再暗助蚍蜉工匠潛入燈樓,所有的壞事,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幹的。

他還記得,當初元載構陷張小敬時,幾條證據擺出來,板上釘釘,讓他佩服不已。沒想到數個時辰之後,他又擺出幾條證據,卻得出一個完全相反,但同樣令人信服的結論。

封大倫開始是滿心怒意,越想越覺得心驚,最終被無邊的寒意所籠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證據在元載手裡,簡直就是一坨黃泥,想捏成什麼就捏成什麼。莫非來俊臣的《羅織經》,是落在了他的手裡不成?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小說

「身為朝廷官員,還在長安城內結社成黨,暗聚青壯,只怕也是為了今日吧?」元載最後給他的棺材上敲上一枚釘子。這一句話,基本上註定了熊火幫的結局。

「我是冤枉的!他在污衊!永王!永王!你知道的!」封大倫豁出去了,嘶聲沖永王喊道,現在只有永王能救他。FictionForest

永王無動於衷。當初聞記香鋪的事,說到底,是封大倫給他惹出的亂子,現在能把這隻討厭的蒼蠅處理掉,也挺好。

陳玄禮一看永王的態度,立刻瞭然。他手指一彈,立刻有數名士兵上前,把封大倫踢翻在地狠狠抽打,還在柴房裡找來一根柴條塞進他嘴裡,不讓他發出聲音。

痛苦的呻·吟聲很快低沉下去,封大倫滿臉血污地匍匐在地上,蜷縮得像一隻蝦。這位虞部主事抬起一隻手,像是在向誰呼救,可很快又軟軟垂下。

陳玄禮對此毫不同情。昨晚那一場大災劫,朝廷需要一個可以公開處刑的對象,張小敬不行,那麼就這個封大倫好了。眼下證據已經足夠,雖然其中還有一些疑點,但沒有深究的必要。

元載帶着微笑,看着封大倫掙扎,像是在欣賞一件精心雕琢的波斯金器——果然運氣仍舊站在他這一邊啊。從此整個長安都會知道,在拯救了天子的孤膽英雄被陷害時,有一位正直的小官仗義執言,並最終幫英雄洗清冤屈,伸張了正義。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人群里,檀棋頭戴斗笠,表情如釋重負,眼神里卻帶着一股深深的懼意。

其實他們早就趕到移香閣附近了,檀棋一看張小敬、聞染、岑參三人被圍,急忙叫元載過去解釋。可元載卻阻住了她,說時機未到,讓她稍等。一直到張小敬即將被射殺,望樓傳來急報,元載這才走過去,施展如簧之舌,挽回了整個局面。

檀棋原來不明白,為何元載說時機未到,這時突然想通了。

他在等,在等天子無恙的消息。

元載那麼痛恨張小敬,卻能欣然轉變立場前來幫助,純粹是因為此舉能贏得天子信賴,獲得天大好處——若天子出了什麼事,這麼做便毫無意義,反而有害。

所以他一直等待的時機,就是天子的下落。天子生,元載便是張小敬的救星;天子死,元載就是張小敬的劊子手。

這個元載,居然能輕鬆自如地在截然相反的兩個立場之間來回變化,毫無滯澀。檀棋一想到如果消息晚傳來一個彈指,這個最大的友軍便會在瞬間變成最危險的敵人,就渾身發涼——這是何等可怕的一頭逐利猛獸啊。

「人性從來都是趨利避害,可以背叛忠義仁德,但絕不會背叛利益。所以只要這事於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擔心我會背叛。」元載在龍池旁說的話,再次迴蕩在檀棋腦海里。

這時龍武軍的隊伍發生了一些騷動,檀棋急忙收起思緒,抬起頭來,看到張小敬居然動了。

剛才元載詞鋒滔滔時,張小敬一直站在原地,保持着出奇的沉默。一直到封大倫被擒,他才似從夢中醒來一般,先是環顧四周,然後邁開腳步,蹣跚着朝外面走去。

龍武軍士兵沒有阻攔,他們沉默地分開一條通道,肅立在兩旁。

張小敬的嫌疑已經洗清,此前的事跡自然也得到了證實。旁人不需要多大的想象力,就能猜到他所承受的危險和犧牲。朝廷什麼態度不知道,但在這些士兵的眼中,這是一位令人敬畏的英雄。

他渾身沾滿了被封大倫戳出的鮮血,那些瑰色斑斕,勾勒出了身體上的其他傷痕:有些來自西市的爆炸,有些來自燈樓的燒灼,有些是突厥狼衛的拷打,有些是與蚍蜉格鬥的痕跡。它們層層疊疊,交錯在這一具身軀之上,記錄着過去十二個時辰之內的驚心動魄。

他虛弱不堪,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唯有那一隻獨眼,依然灼灼。

「呼號!」不知是誰在隊伍里高喊了一句。唰的一聲,兩側士兵同時舉起右拳,齊齊叩擊在左肩上。陳玄禮和永王表情有些複雜,但對這個近乎僭越的行為都保持着沉默。

檀棋注視着這番情景,不由得淚流滿面。可她很快發現不太對勁,張小敬不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而是朝着自己徑直走來。這個登徒子居然認出來藏在人群中的自己?檀棋一下子變得慌亂起來,呆立原地手足無措。

他要幹什麼?我要怎麼辦?他會說些什麼?我該怎麼回答?無數思緒瞬間充滿了檀棋的腦子,聰慧如她,此時也不知該如何才好。

這時張小敬走到檀棋面前,伸出雙手,一下子抓住了她的雙肩,讓她幾乎動彈不得。檀棋在這一瞬間,幾乎連呼吸都不會了。

「登徒……」檀棋窘迫地輕輕叫了一聲,可立刻被粗暴地打斷。

「李司丞,李司丞在哪裡?」張小敬嘶聲干啞。

檀棋一愣,她沒料到他要說的是這個。張小敬又問了一句,她連忙回答道:「我此前已從望樓得知,公子幸運生還,重掌靖安司。不過現在哪裡,可就不……」

張小敬吼道:「快去問清楚!再給我弄一匹馬!」

他的獨眼裡閃動着極度的焦慮,檀棋不敢耽擱,急忙轉身跑去靖安坊的望樓。

死裡逃生的岑參抱着聞染走過來,他目睹了一個人從窮凶極惡的欽犯變成英雄的全過程,心潮澎湃,覺得這時候如果誰送來一套筆墨,就再完美不過了。可惜張小敬對他不理不睬,而是煩躁地轉動脖頸,朝四周看去。

蕭規臨終的話語,始終在張小敬的心中熊熊燒灼,讓他心神不寧,根本無心關注其他任何事情。

這時元載湊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滿面笑容:「大局已定,真兇已除,張都尉辛苦了,可以放心地睡一覺了。」

「真兇另有其人!」張小敬毫不客氣地說道。

元載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這個死囚犯到底在說什麼啊?我花了那麼大力氣幫你洗白,還找了一個完美的幕後黑手,你現在說另有其人?

元載看看那邊,陳玄禮在指揮士兵搜查移香閣,永王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他暗自鬆了一口氣,揪住張小敬的衣襟低聲吼道:「你這個笨蛋!不要節外生枝了!」

話音未落,忽然傳來一聲啪的脆響。

元載捂住腫痛的臉頰,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傢伙居然動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自己可是剛剛把他給救出來啊!

「這是代表靖安司的所有人。」張小敬冷冷道。

元載正要發怒,卻看到張小敬的獨眼裡陡然射出鋒芒。元載頓覺胯下一熱,那一股深植心中的懼意,到現在也沒辦法消除。元載悻悻後退了幾步,離那個煞星遠一點,揉着臉心想別讓這副窘態被王韞秀看到。

這時檀棋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平康坊傳來消息,公子可能正要前往昇平坊東宮藥圃!」她的手裡,還牽着一匹黃褐色的高頭駿馬。

沒人知道李泌要去哪裡,只有劉駱谷猜測大概和最後提及的地名有關。這個猜想,很快便反饋給所有的望樓。現在是白天,百姓又已全部回到坊內,路街之上空無一人。望樓輕而易舉,便捕捉到了李泌的古怪狂奔之身影。

得到這個消息之後,張小敬強拖起疲憊的身體,咬牙翻身上馬。檀棋也想跟去,可還未開口,張小敬已經一夾馬肚子,飛馳而去,連一句話也未留下。

檀棋憂心忡忡地朝遠方望去,那晃晃悠悠的身影,似乎隨時都會跌下馬來。

從平康坊到昇平坊,要南下四坊;而從靖安坊到昇平坊,只需東向兩坊。

李泌先行一步,但張小敬距離更近。

如果有仙人俯瞰整個長安城的話,他會看到,在空蕩蕩的街道之上,有兩個小黑點在拼命奔馳,一個向南,一個向東,兩者越來越近,然後他們在永崇宣平的路口交會到了一起。

兩聲駿馬的長聲嘶鳴響起,兩位騎士同時拉住了韁繩,平視對方。

「張小敬?」

「李司丞。」

兩個人的表情不盡相同,眼神里卻似乎有無數的話要說。

老天爺好似一個詼諧的俳優。現在的天氣,就像十二個時辰之前兩人初次見面時一樣晴朗清澈。可有些東西,已經永遠發生了改變。

自從張小敬在酉時離開靖安司後,兩個人只見過一次,且根本沒有機會詳細相談。雖然彼此並不知道對方具體經歷了什麼事,但他們相信,如果沒有對方的努力,長安城將會是另外一副樣子。

兩人從來不是朋友,但卻是最有默契的夥伴。他們再度相見,沒有噓寒問暖——現在還不是敘舊的時候。

「我要去東宮藥圃,太子是背後一切的主使。」李泌簡明扼要地說道。他的語氣很平靜,可張小敬看得出來,他整個人就像太上玄元燈樓一樣,就快要從內里燃燒起來。

一聽到這個地名,張小敬獨眼倏然睜大,幾乎要從馬上跌下來。李泌抖動韁繩,正要驅馬前行,卻被張小敬攔住了。

「不要去,並不是他。」張小敬的聲音乾癟無力。

李泌眉頭輕挑,他知道張小敬不會無緣無故這麼說。

「蕭規臨死前留下一句話,一句會讓長安城變亂的話。」

「是什麼?」

張小敬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仰起頭來,向着東方望去。此時艷陽高懸青空,煊赫而耀眼,整個長安城一百零八坊都沐浴在和煦的初春陽光下。跟它相比,昨晚無論多麼華麗的燈輪都變得如同螢火一樣卑微可笑。

李泌順着張小敬的視線去看,在他們站立的永崇宣平路口東側,是那一座拱隆於長安正東的樂遊原。它寬廣高博,覆蓋宣平、新昌、昇平、升道四坊——東宮藥圃,正位於樂遊原南麓的昇平坊內。春日已至,原上鬱鬱蔥蔥,尤其是那一排排柳樹,在陽光照拂之下顯露出勃勃綠色。

「只消再來一陣春風,最遲到二月,樂遊原便可綠柳成蔭了。」張小敬感嘆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李泌不耐煩地追問。

張小敬嘆了口氣,緩緩吟出了兩句詩:「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一聽到這個,李泌整個人霎時僵立在馬上。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長安上至老翁下到小童,誰不知道,這是賀知章的《柳枝詞》。身為長安的不良帥,在這一個詩人云集的文學之都辦案,不懂點詩,很難開展工作。所以蕭規一吟出那兩句詩時,張小敬立刻判斷出了他說的是誰。

可這個揭示出的真相,未免太驚人了。

負責長安策防的靖安令,居然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這怎麼可能?

張小敬一直對此將信將疑,以為這只是蕭規臨死前希望長安大亂的毒計。可當他一聽到李泌說要趕去東宮藥圃時,便立刻知道,這件事極可能是真的。蕭規在臨死之前,並沒有欺騙他的兄弟。

「東宮藥圃……東宮藥圃……我怎麼沒想到,這和東宮根本沒什麼關係,明明就是為了方便賀監啊。」李泌揪住韁繩,在馬上喃喃自語。

東宮藥圃位於昇平坊,裡面種植的藥草優先供給東宮一系的耆宿老臣。賀知章的宅院設在宣平坊,初衷正是方便去藥圃取藥——自然也方便跟留後院接頭。他被東宮這兩個字誤導,卻沒想到與這裡關係最密切的,居然是靖安令。

「沒想到……這一切的背後,居然是賀監。他圖什麼?他憑什麼?」張小敬實在想不通。

現在回想起來,賀知章在靖安司中,確實對李泌的行事有諸多阻撓。雖然每一次阻撓,都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從效果來看,確實極大地推遲了對突厥狼衛的追查。

可是這裡,有一個說不過去的疑點。

「我記得賀監明明已經……呃,重病昏迷了啊。」

張小敬別有深意地看向李泌。

十四日午正,李泌為了獲得靖安司的控制權,用焦遂之死把賀知章氣病回宅去休養。然後在申正時分——即張小敬被右驍衛抓走之後——李泌前往樂遊原拜訪賀知章,希望請他出面去和右驍衛交涉,但遭到拒絕。

接下來在那間寢室發生的事,就顯得撲朔迷離了。

對外的說法是,賀知章聽說靖安司辦事遭到右驍衛阻撓,氣急攻心,昏迷不醒。李泌藉此要挾甘守誠,救下張小敬。可張小敬知道,在李泌的敘述里存在着許多疑點,賀知章絕不會為自己的安危這麼上心,他突然昏迷不醒,只有一個原因——李泌。

華山只有一條路,巨石當道,想上去就得排除掉一切障礙。

「你確定他真的昏迷了?」張小敬問。

李泌注意到張小敬的眼神,冷冷道:「藥王的茵芋酒雖是奇方,可一次不宜飲用過多,否則反會誘發大風疾。」

這算是間接肯定了張小敬的疑問。

張小敬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驚人的畫面。賀知章氣喘吁吁地躺倒在床,而李泌手持藥盞,面無表情地把黃褐色的藥湯一點點灌進去,然後用枕頭捂住他的嘴,等着病情發作。賀知章的手開始還在拼命舞動,可後來慢慢沒了力氣……

「你確定他不是偽裝騙你?」張小敬問。

李泌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他現在像是一尊臉色灰敗的翁仲石像,渾身一點活力也沒有。半晌,李泌方才緩緩開口道:「我記得你問過姚汝能一個問題:倘若舟行河中,突遇風暴,須殺一無辜之人祭河神,余者才能活命,當如何抉擇?你的回答是殺——我的回答也一樣。」

李泌這一番話,張小敬幾乎在一瞬間就聽明白了。